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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锦、宋应昌等文官远远站着,毕竟刚才常胤绪打了监生,他们要避嫌疑,徐文长则站在秦林身边,但不分彼此,都被秦林的戏谑之语逗得忍俊不禁。
唯独常胤绪自己不知道,得意洋洋地抖了抖衣服:“俺到京师国子监读书,媳妇说了,就要有个读书人的样子嘛!而且秦老哥也指教过,以前俺那副打扮确实不怎么高明,所以嘛,哈哈哈……”
徐文长和文官们都大皱眉头,心说看你现在这身也不怎么高明。
秦林则微笑不语,想起在南京初会常胤绪的情形,这厮身穿一领暗绿色大团金花丝绵袍,头上戴块英雄巾,额角还攒着一朵红绒花,配上腰间一柄绿色鲨鱼皮鞘的九环厚背砍山刀,完全可以去做山贼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
后来常胤绪娶了高翰林家的小姐,也算有情人终成眷属,只没想到他现在这副假斯文的造型,简直比以前还要奇葩:从山贼升级成西门庆了!
“对了,常小侯爷怎么到京师来了的。”秦林指了指后面的国子监,笑道:“难不成要弃武从文,考个状元郎?”
徐文长捻须而笑:“常小侯爷才高八斗,怪不得老夫观这京师国子监里头,猛然多了三分锦绣文气。”
赵锦、宋应昌等文官忍不住哧的一声笑,这个徐文长啊,实在促狭!
“俺哪敢奢望考什么,连个秀才都考不起。”常胤绪脸皮一红,大约是被高小姐调教过了,倒是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忽然又有点不乐,长叹道:“唉,俺爹死了,朝廷规定袭爵前必须到国子监读书学礼,天天之乎者也,真是屈杀俺也!”
赵锦等人早知端的,倒是秦林贬谪久矣,没关注到这件事,连忙询问经过。
原来怀远侯常文济在万历八年时就生了一场大病,亏得大明药王李时珍在南京印书,悉心替他诊疗,终于在鬼门关前抢回一条命;但到了去年春夏之交,也就是秦林贬谪离京期间,常文济终于病入膏肓药石无效,魂归西天去了。
常胤绪守孝期满,就按照朝廷制度到国子监学习文教礼仪,准备袭封怀远侯的爵位。
秦林擂了常胤绪一拳:“你这厮,既然来了就该来见我,刚才怎么躲在边上,装什么大尾巴狼?”
嘿嘿嘿,常胤绪摸着脑袋不好意思地笑,看了看赵锦、徐文长、宋应昌等人,虽然没有宣之于口,意思却很明显。
他大老粗一个,最怕这些喜欢板着脸训人的大人先生们,什么金陵四公子就够烦人了,这些老先生更加厉害,他平时遇到了都是绕道走。
看到秦林跟大群文臣老先生在一块,常胤绪只好躲起来,准备待会儿再去拜访秦林,因为刚才那监生破口乱骂,他才跳出来揍人的。
“好兄弟,讲义气!”秦林呵呵笑着,一挑大拇哥。
讲义气的人越来越少了,因为讲义气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不,刚才事出突然,众监生来不及反应,后面又七手八脚的忙着抢救同伴,这会儿那挨打的监生悠悠醒转,众监生松了口气,便冲着常胤绪怒目而视:
“常兄忒地粗鲁,京师首善之地,岂容你横行霸道?”
“常兄身为国子监生,如此欺辱同学,实在叫吾辈齿冷!”
常胤绪也有一伙相好的武荫生,立刻卷起袖子,气势汹汹地涌过来:“放屁,常大哥为人最公道,要不是连志清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能平白挨打吗?”
“就是,以小弟看来,还打得轻了,哈哈哈!”
两边吵闹不休,终究是武荫生气焰高些。
常胤绪正和秦林说话来着,被吵闹得心烦,回过头卷起袖子,晃着两条膀子,凶神恶煞地走过去。
“哎哎,君子动口不动手……”监生们吓了一跳,生恐这呆霸王又逞凶,全都色厉内荏地往后退。
常胤绪撇撇嘴,满脸的不屑。
倒是刚才被他打翻的那个叫连志清的监生,挣脱了搀扶他的同伴,巍颤颤地站到常胤绪身前,满脸的倔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尽管他掉了两颗牙,说话漏风导致腔调怪怪的,但清瘦脸上的毅然之色却是分毫不假。
徐文长见状一怔,不知想起了什么,也许是自己青年时代的一点影子吧。
秦林笑着摇了摇头,上前一步抓住常胤绪的胳膊:“常兄,我瞧这人有点意思……”
常胤绪回头笑道:“秦哥忒地小瞧俺,这厮如果求饶,俺偏要打他个满堂彩,如今瞧着竟也算条硬汉,俺倒不和他计较。”
连志清本来拼着被痛打一顿,也绝不肯在常胤绪面前示弱的,没成想对方又不动手了,反而愣在当场,一时间不知所措。
啪啪啪,数声击掌,顾宪成缓步而来,朗声赞道:“好!好一位铮铮铁骨的读书人,不畏强横、清操砺于霜雪,真吾辈中人也!”
顾叔时,泾阳先生!监生们发出一阵惊呼,这位顾先生不仅是惊才绝艳的金陵四公子、南京乡试解元,万历八年庚辰科荣登二甲第二名,还不畏当朝权贵,抵忤权相张居正,与刘廷兰、魏允中组织三元会,其后更被京师清流君子目为文胆、谋主,在年轻的监生心目中,真是偶像级的人物呀!
但见大名鼎鼎的泾阳先生顾宪成异常和善地看着连志清,脸上的笑容温暖和蔼,眼神中带着浓浓的勉励之意,那种惺惺相惜的神情叫监生们羡慕得发狂,只恨刚才挨打的为什么不是自己?
旁观者即是如此,在连志清眼中更不得了,他面前的顾宪成,简直就是在自己彷徨无依时伸出巨手的神灵,简直光华灿烂、令人心醉神迷,哪怕立刻为顾宪成去死,他都不会有丝毫迟疑。
秦林和徐文长对视一眼,然后无奈地苦笑,至少在眼下的京师,在争取普通读书人上,秦督主还争不赢顾先生,厂卫大魔头哪有清流名士那么光彩照人?
顾宪成一动,三大骂将也跟了过来,江东之满面笑容地冲着连志清拱手:“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仁义之所在,虽百折而不悔,连贤弟所为,实令吾辈肃然起敬。”
江东之是万历五年的进士,成名已久的老前辈,连志清只是个秀才选出来的贡生,连举人资格都没有,被这么一赞,顿时受宠若惊,嘴唇哆嗦着,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羊可立则神色凛然:“博士、学正在哪里?岂容监生平白被殴辱?”
几名国子监的教官本来不想管这麻烦事的,见赫赫有名的都察院三大骂将都来了,只好硬着头皮走过来。
李植则格外恭敬的朝赵锦作揖:“参见赵都堂。学生窃闻秀才见官不跪、过堂不打,何况监生?常小侯爷身在国子监学习,竟仗势殴辱监生,正好有赵都堂在此主持公道,必能惩恶扬善,维护国朝读书人的斯文体面。”
这下子把赵锦架了出来,国子监的监生们再不怕常胤绪逞凶,争先恐后地在赵都堂跟前控诉常胤绪殴打连志清的罪行。
连志清也不亢不卑地把赵锦盯着,他已瞧出这位赵都堂和秦林、徐文长、常胤绪一边关系比较好,倒要看他怎么说。
赵锦为难了,他是阳明心学嫡传弟子,做到正二品左都御史,见事那是相当明白的,自然知道徐文长当年抗倭有功无过,胡宗宪是受严嵩牵累蒙冤入狱,便如戚继光受张居正牵累一般无二,连志清刚才骂他实在不应该。
但常胤绪身为监生痛打同学,这也是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的,而且打得很惨,掉了两颗牙,流了满嘴血。
赵锦性格正直、办事公道,即便偏向秦林,要他睁着眼睛说瞎话也是不能的,便点点头:“唔,刚才常胤绪确实打了连志清……”
顾宪成垂着眼睑微有得色,江东之、羊可立、李植眼神互相交流,个个暗笑不迭,要敲山震虎,逼得赵锦惩治常胤绪,叫秦林大大地落个面子,也好出口恶气。
喂、喂,常胤绪有点慌神了,莫说他还没袭爵,就算袭封了侯爵,被左都御史参上一本,那也够呛的,毕竟常家的威风不如另外几家,早年从鄂国公降成了怀远侯,他可不想在自己手上又降成什么伯。
“徐老头子,该你这绍兴师爷出马了。”秦林嘿嘿笑着,拍了拍徐文长的后背,“好像绍兴师爷也可以兼职做讼棍吧?”
瞧秦督主这说的……徐文长哭笑不得,形格势禁也只能出马了,他咳嗽两声清了清喉咙,然后大声道:“常胤绪打连志清,不但无罪,而且有功!”
轰的一声,顿时议论哗然,不少士子监生乱骂徐文长胡说八道,腆颜无耻。
第969章 卧碑文
“你、你!”连志清被打得掉了两颗牙,喷出满嘴的血,徐文长还说他合该倒霉,常胤绪无罪有功,真把他气得三尸神暴躁、七窍内生烟,一口血沫子喷在地上。
赵锦雪白的眉毛皱了皱,觉得徐文长的说法恐怕有点强词夺理,宋应昌、周希旦、陈与郊见监生们群情汹汹,也都面露尴尬之色。
身处这个官场之中,就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好人、老实人,宋应昌这几位,党同伐异的事情也没少干过,但叫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硬把白的说成黑的,还是觉得有点强人所难了。
唯独秦林老神在在,脸上挂着副云淡风轻的笑容,徐文长是天字第一号的绍兴师爷,也就是当世头号大讼棍,他老人家出马,那还不手到擒来?
江东之、羊可立和李植齐刷刷一挥袍袖,慷慨激昂的朝着监生们鼓动,痛斥徐文长这个斯文败类。顾宪成则不失时机的拉了连志清一把,抢上前来,剑眉挺立、目光如炬,怒视徐文长:“青藤先生,顾某敬你老前辈让你三分,没想到你如此信口雌黄、颠倒是非,是可忍孰不可忍!说不得,顾某今日就要替这位连先生讨个公道!”
好啊!江东之、羊可立和李植带头鼓掌叫好,众监生也齐声鼓噪。
还别说,顾宪成这卖相实在是好,满脸写着急公好义、刚正不阿八个大字,众监生尚且如此,被他拉着的连志清就更不消说了,含着两包热泪,呆呆怔怔地看着顾宪成,嘴唇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感动得无以复加。
秦林见状摸了摸鼻子:靠,姓顾的这是偶像派啊!问问丫信曾哥还是春哥,都可以选快男了……
不过转念一想,秦督主又轻蔑的撇撇嘴,怕啥,咱这边是实力派的,徐文长这种老戏骨,至少是金鸡金马金熊奖得主水平,哼哼哼!
果然,被千夫所指的徐文长阵脚丝毫不乱,笑盈盈地道:“顾郎中,恐怕姓徐的并没有信口雌黄呢,连志清该不该打,并不是徐某说了算,也不是你顾郎中说了算,就连赵都堂、秦督主说了也不算。”
“岂有此理!”顾宪成不怒反笑,朗声道:“常小侯爷当街殴辱监生,致使血流披面,五城兵马司不敢管勋贵,顺天府不敢管,我顾宪成职责不在这里,难道赵都堂还管不着?就算赵都堂都管不着,江兄、羊兄、李兄还可以上本参劾,难道当今天子还管不得吗?”
好个顾宪成,词锋如此犀利,话里既驳了徐文长,又隐然威胁赵锦,如果处事不公,监察御史们恐怕就要将此案告到御前,到时候他这左都御史脸上须不好看。
赵锦白眉一掀,口中发出一声冷笑:叔时啊叔时,你用心太重,何必又来激老夫?老夫岂是黑白不分之人?
遭到张居正的贬谪,赵锦依然在江陵相公死后,冒着得罪万历的风险上奏章为他辩护,同样,现在他并不会因秦林的缘故,就对常胤绪徇私枉法。
常胤绪可真有点慌神了,因为感觉徐文长就是胡说八道,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