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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宠臣了。
可事情没这么简单。
万历本人虽只有中人之姿,但师从大明朝两百年间第一名相张居正,这帝王心术也很有些火候了……在原来历史上的执政四十年里,他懒、他贪,不过始终牢牢抓着权柄,自张居正之后,没有任何人能够逃脱他的制衡驾驭。
唯独是秦林,万历本能的感觉到这个人与其他臣子有很大的不同,尽管他礼仪从来恭恭敬敬,但眼神中偶尔流露出来的一些东西,和别的臣子有着本质的区别,似乎并没有把他这个承天受命的天子,当作至高无上的存在,很多情况下是平视乃至……俯视!
老实说,秦林也确实没把万历当作什么神圣不可侵犯的天子,他可以忠于社稷,忠于民族,但和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完全不同的是,他知道后来的几百年历史,更清楚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绝非一家一姓之天下,又怎么会发自内心的对万历诚惶诚恐呢?
万历短于大政谋略,长于帝王心术,他渐渐地发觉到这一点,虽然只是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连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也足以叫他潜意识里对秦林有所戒备了。
不过,他绝对不可能想到,这个家伙来自四百多年之后……
万历假装批阅着奏章,其实等着消息,他听见外面脚步声,就放下了批红的笔,不慌不忙地问道:“秦爱卿来了吗?”
报事小太监是张鲸的人,跪着把头一低:“回皇爷的话,总督东厂秦林已入宫,正骑马赶来御书房。”
骑马?万历有点好奇。
张鲸在背后连使眼色,小太监立刻明白,老老实实地回道:“秦林着江牙海水蟒袍,系九龙玉带,乘马直入宫中。”
哦?万历眉头一挑。
张鲸忙俯身道:“秦林嚣张跋扈,刚刚奉旨回京,便擅自服用御赐器物,没有急事也在禁中驰马,实在是胆大妄为之极。”
“陛下。”张诚有点着急,又暗暗骂秦林不识相,你刚回来,何必摆出这副样子?
说曹操曹操就到,外间马蹄声响,然后是又急又重的脚步声,秦林风风火火的走到御书房中,山呼舞蹈:“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927章 君君臣臣
“秦爱卿平身。”万历微笑着做了个往上虚扶的手势。
秦林顺势爬起来,昂首挺胸望着万历,要做戏就要做到十分,这会儿倒也不必藏着掖着。
万历眉头微皱,口中微作沉吟。
见秦林如此不识趣,张鲸格外高兴,寻思着怎么给他下蛆,张诚则暗暗捏了把汗,不过此是御前召对,万历没说话,他俩不好僭越。
万历身为帝王,实在不便直接问秦林为何锦袍玉带华彩斐然,那也忒显得小家子气了,敢情赐给人家的,又不许穿?思忖着打量打量秦林,万历忽然发现了点儿什么,笑道:“朕将秦爱卿起复召回,授以总督东厂重任,还担心爱卿你去职离京,一路远行万里舟车劳顿,恐怕精神倦怠身体疲累,今日见爱卿神采奕奕,朕就放心啦!”
嘶……张诚倒抽一口凉气,别看万历笑容莞尔,话里深处藏着的一层意思,叫熟悉这位陛下的张公公不寒而栗。
秦林是挨了廷杖贬谪出京的,照理说起复回京,就该满面风尘憔悴已极,拜倒丹陛之下涕泪交流叩谢皇恩,这才像话嘛。
哪能像他现在这样,身体健康精神饱满说话中气十足,不似贬谪了回来,倒如同出去游山玩水逍遥了一年多。
天子廷杖、贬谪,你就该狼狈不堪,偏偏过得舒舒服服,比谁都逍遥快活,这是什么道理?按诛心之论,恐怕就有些不大对头了。
张鲸和张诚相反,这位司礼监掌印在旁边暗笑不迭,不过很快他就寻思有点不对劲儿,秦林这么奸诈狡猾的家伙,哪能如此不知进退?恐怕……
果然秦林睁圆了眼睛,理直气壮地道:“回陛下,臣自忖问心无愧,万事坦然自若,所以一路上吃得香,睡得着,自然精神饱满,只当陛下让臣去琼州、蒲州游山玩水来着,倒也不觉辛苦。”
哈,张鲸到这里真笑起来了,说什么问心无愧,岂不是还在说抬棺死谏没做错?这是当面和陛下顶牛啊,秦林还不倒霉?
几个御书房值守的心腹小太监都暗暗咬舌,早知秦督主大胆跋扈,却没想到跋扈到这般地步,公然声称贬谪出京是游山玩水,还死咬着当初抬棺死谏没做错,这不是老寿星上吊……嫌活得长?
门外面一个小太监就左顾右盼准备抽空子溜掉,顺公公交代下来,盯住秦林不得有任何闪失,言语间还隐约漏了点风,搞不好上头还牵着皇贵妃郑娘娘,这位可是怠慢不得的。
哪晓得万历的神色却由假笑变成了真笑,一直有点拎着的眉头也舒展开了,笑着指了指秦林:“罢了。过去种种不再提,就当朕放你出去散散心,今后须得戮力王事,再不能肆意胡为了。”
怎么会这样?小太监们面面相觑,实在没想到陛下会是这种反应,那刚拔脚开溜的小太监也重新站定,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要知道,万历可不算得上一个特别宽容温和的皇帝呀!有些东西,他是抓得很紧的。
哎呀,被秦某人蒙过去啦!张鲸怄得跌脚,顿时明白秦林为何轻松过关。
张诚几乎同时明白过来,长长地舒了口气,晓得回京的第一关,秦林是有惊无险的闯过去了。唉……有徐文长徐师爷做他的谋主,果然厉害!
殊不知,这样应对万历,并非徐文长的主意,而是回京路上张紫萱与秦林议定的。
张居正与儿子们谈论帝王心术、外儒内法的时候,张紫萱往往在场,对父亲口中的万历并不陌生。万历师从张居正,张紫萱是江陵相公独女,虽然素未谋面,但论起来可算得上师兄妹了,而且师妹比师兄的资质高了不知多少倍!
秦林口中应承着万历,脑中浮现出张紫萱巧笑嫣然的神态:“秦兄,可知九五至尊最忌讳什么?臣子受罚而心存怨望!秦兄当如此这般……”
正如张紫萱的分析,万历不担心秦林吃肥了长瘦了,不担心他抱着当年抬棺死谏的事情死不认错,就忌讳他挨廷杖、被贬谪后心怀怨望,这是为人主者行帝王驭下之术,最紧要的所在!“故国不堪回首”的李后主死得不能再死,“乐不思蜀”的蜀后主却平平安安的过完一生,区别也就在这里。
秦林如果伤春悲秋憔悴不堪,好似泊罗江边屈大夫、风波亭上岳武穆,那万历就是穷死都不敢再用他了;恰恰是一副牙好胃口好身体倍棒吃饭喷香的样子,有眼睛都看得出他心宽体胖情绪良好,绝不会有一点点的心存怨望,万历倒要放心得多。
这个也是有先例的,当年海瑞下狱之后嘉靖皇帝驾崩,提牢主事听说了这个情况,认为这位老先生不仅会被释放而且会得到重用,就办了酒菜来盛情款待。海笔架自己怀疑应当是被押赴西市斩首,于是恣情吃喝,不管别的。提牢主事献媚,告诉他嘉靖驾崩,哪晓得海瑞随即悲痛大哭,马上吐出吃着的食物,说无论君如何待臣,臣始终忠君如一,闻陛下驾崩必悲痛欲绝。
不管是海老先生思想境界高,还是他为人拧巴一条筋,反正这件事传出之后,海笔架忠君纯臣之名越发高标了。
海笔架狱中闻丧而吐哺痛哭,秦林贬谪出外而潇洒自若,一正一反有异曲同工之妙也。
秦林一番表演下来,万历戒心渐去,君臣相谈甚为得宜。
张鲸看看局面对秦林越来越有利了,眼珠子一转,突然阴笑着问道:“秦将军实在是熊罴之勇、虎豹之躯,整整三百廷杖挨下来,又是舟车劳顿,竟然恢复得这么快,实在叫咱家佩服之至啊!”
众小太监互相看看,好,张司礼终于给秦督主下蛆了。
万历饶有兴趣地看着秦林,他何尝不知道郑桢的作为?不过在他眼中,涉及到郑桢就永远不会有错:郑爱妃富贵不忘旧日恩,有情有义嘛,何况她已经答应朕了,救秦林一命已经报完昔日恩义,下次再不管此人死活。
张诚则暗自寻思,老对头无形中把郑贵妃牵扯出来了,要不要悄悄到储秀宫去告他一记刁状?只是陛下面上须不好看……
秦林一怔,却见他伸手就解下了玉带,然后不慌不忙的脱衣服:“三百廷杖,如何挨得?亏得郑娘娘赐药,我才逃得性命,还满身弄得到处都是伤疤,足足疼了半个月才好,我且脱了衣服,给张司礼看看清楚……”
噗……万历张鲸张诚加上值守小太监小宫女,这下全都快吐了,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秦林这么不要脸的,丫倒是干脆,脱了衣服在紫禁城里头裸奔啊!
万历有些不满地看了看张鲸,朕都说了过去种种不再提,偏要再提,还扯到郑爱妃。
张鲸心头打鼓,仍然硬着头皮又问道:“秦督主遍体鳞伤,雪雪呼痛之余,恐怕心头也难免忿然不平吧?”
是了,原来杀招在这里!张诚猛地一惊,明白了老对头所指。
如今郑桢专宠六宫,陛下降旨要谁的脑袋,她敢中途伸手把旨意拦下来,就有这么牛,再纠缠秦林挨廷杖是不是放了水,没有任何意义。
后面接着这句才是重点,既然秦林说打得遍体鳞伤,前头又不肯承认抬棺死谏的错,那么自认为问心无愧,又挨了一顿狠的,岂能不生出几分怨恨?秦林再怎么装忠心耿耿。只怕万历也会生出几分疑心吧。
直承其事,说心存怨愤,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硬说忠心耿耿,挨了打也高呼皇恩浩荡,又显得格外虚假,而且和“问心无愧”自相矛盾。
张诚犯了难,设身处地如果是他处在秦林的位置,只怕也不好回答呀。
“是,那时候我的确很生气,心头格外怨恨。”秦林迟疑着点点头,又朝万历跪下请罪:“臣有罪,臣、臣痛急了,还骂陛下来着……”
哎呀,你怎么这么笨哪!张诚急得直跳脚,就算硬着头皮装忠心耿耿,也比说骂过陛下好吧。
张鲸笑了,侧身俯首:“陛下,老奴请治秦林大不敬之罪。”
小太监们一阵嗡嗡的惊叹,门外那小太监苦笑着摇摇头,毫不迟疑的迈步就走,只怕迟了点秦林掉了脑袋,郑娘娘发起火来,自己的脑袋也保不住……太监虽然没了下面的小头,上面这颗大头还是很看重的。
万历倒没有急着发怒,但脸色也很阴沉了,冷笑道:“秦爱卿,雷霆雨露皆天恩,没想到朕稍加责罚,你就这般记恨于朕……”
话犹未了,秦林蹦起来三尺高:“哎呀,臣妻徐氏也是这么说得,和陛下英雄所见略同嘛。”
“大胆!”张鲸厉声呵斥,你这厮怎么以自己老婆来比拟天子?不过喝声一出,他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太监全都捂住肚子,没别的,这御书房,不,整个紫禁城里头,从来没有谁像这位秦督主一样说话,那刚刚往储秀宫走出三五步的小太监,听得身后笑声不绝,就又转身回来打探。
张诚忍俊不禁,知道秦林是个不读四书五经的家伙,可信口开河到了这般,也算朝中独一份,但陛下究竟如何看,终不至为一句笑话就改观了吧?
万历被闹了个哭笑不得,摸了摸下巴:“好吧,朕、朕和你妻子徐氏英雄所见略同,那么之后呢,她还说什么了?你又怎么想的?”
秦林挺了挺胸,粗声大气地道:“臣妻说雷霆雨露皆天恩,不管你抬棺死谏对不对,陛下要打要罚也只能挨着,终不至还自己跑了?男子汉大丈夫,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挨顿打而已,有什么了不起?何况陛下往年的御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