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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几个孙辈互相使着眼色,都知道这不是说自己的,一个二个悄悄用眼角瞅着大门方向,要看看那位近年来声名鹊起的秦将军。
甚至有人很不服气,这人年纪轻轻就名满天下,凭什么啊?却见秦林转身离开,神情颇为古怪,这几位就纳闷了。
王崇古同样莫名其妙。
他身历宣大总督、兵部尚书、副都御史等重任,裁汰冗员、整治武备,努力推动俺答封贡,也是大明朝的一员能臣,在九边声誉卓著,并非昏聩无能之辈。
在京师时,他就和秦林有交情,可王家和张允龄一样都是大晋商,王崇古还是张四维的舅舅,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胳膊肘朝外拐,去帮着秦林对付自己的嫡亲外甥吧!
所以刚才那番话半是敲打半是提点,既要叫秦林认清现实,别再继续和张四维作对,又提醒他不要遇到挫折就一蹶不振。
却没想到秦林捂着肚子就溜走了,王崇古讶然之余,揪着白胡子问小步跑过来的管家:“秦某人为何不告而别?”
管家忐忑不安,嗫嚅道:“秦某说话放肆,小的不敢说……”
“恕你无过,且说来听听。”王崇古一挥衣袖。
“他说、他说突然有些肚子痛,不知被什么恶心到了,先回去拉泡屎……岂有此理了,这人实在是太放肆了!”管家说着就红了脸,愤愤然颇有主辱臣死的架势。
秦林明明是骂王崇古放屁喷粪,把他恶心到了!
王崇古的几个孙子登时义愤填膺,七嘴八舌的乱骂秦林,也有几个王家支派的年轻人,脸上虽然装出气愤的样子,心头却暗暗好笑老太爷从来庄严肃穆,却被人上门来骂,真是想不到。
还有没想到的呢!王崇古既没有发火,也不是云淡风轻满不在乎,却把白眉微微一皱,表情非常尴尬,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声倦了就走回后院。
剩下厅中的众位孙辈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做梦也想不到有人上门乱骂,老太爷非但不严加驳斥还流露出于心有愧的意思,那秦某究竟有何德何能,竟能骂得昔日的兵部尚书、宣大总督无言以对?
“王崇古算是不错的了……”秦林从王家出来之后,这样告诉愤愤不平的陆远志、牛大力。
这位九边重臣毕生的功业或许离张居正还差着不少距离,但和方逢时、吴兑、曾省吾大约在伯仲之间,也是当世名臣、边廷柱石,他为官的操守和能力,都还过得去,但形势比人强,秦林与张四维为敌,隐隐与整个晋商集团作对,王崇古也不得不拿言语半是警告半是提醒。
秦林毫不留情地给予了回击看似放肆的言语,同样在提醒王崇古:张允龄、张四维父子干的那些事情,你不可能不知道,你和他们沆瀣一气,不怕将来遗臭于世间吗?
可惜,王崇古就算明知张府行为不检也绝不可能站到秦林一边来对付自己的姐夫和外甥,而秦林也不可能因为王崇古昔日的功业,就对他的外甥网开一面,双方立场针锋相对,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接下来的事情被秦林不幸而言中接下来的十几天里,他先去拜蒲州知州,接着过蒲津渡黄河浮桥到对岸同州以祭拜马自强为名拜访马家,又去黄河南岸造访潼关卫所驻的一个锦衣卫百户所,全都吃了冷冰冰的闭门羹。
蒲州知州、同州马家以前没多大交情倒也罢了,锦衣卫这边实在不应该,秦林可做过锦衣卫都指挥使的呀!
可潼关卫那位百户大人连面都没有露过,底下官校说他出去缉拿大逆奸恶了,连百户所的门都没让秦林踏进去。
这下陆远志、牛大力算是看出来了,关中这片地方张四维张家、马自强马家、王崇古王家,还有和他们联姻的一个沈家,同为关中巨商,势力盘根错节,已经经营了铁桶江山,秦林要想钻出个洞来,实在是难于上青天。
白霜华冷眼旁观,无论秦林怎么折腾,教主大人只是呵呵冷笑,随时提醒他一年之期还剩下几个月。
“到时候没有转机,你就是本教主的人了!”白霜华握紧了拳头,想到日月龙凤旗席卷江南半壁的那一天,她就充满了斗志。
“说得好听,你又不肯侍寝。”秦林撇撇嘴。
秦林把张家安插了内线的仆人尽数逐走,拮芳和采萍两个安排去做白霜华的侍女,有魔教教主盯着,她们俩寸步难行。
不过这样一来他就郁闷了,长夜寂寞孤枕难耐,有时候也暗自思忖:看张紫萱那封信的口气,张四维把长官我安排到蒲州,似乎是她从中做过手脚,下一步到底是怎么做呢?
秦林也盘算怎么对付张允龄,如果能弄倒张家老太爷,朝中的张四维后院起火,也够他喝一壶的。
可张家势力极大,官府官官相护,百姓噤若寒蝉,更何况张允龄还有个做着首辅大学士的儿子,这就和普通的情况完全不同了,即使找到一些张府草菅人命、鱼肉百姓、横行不法的证据,弄到朝廷上也起不到一锤定音的作用,恐怕打蛇不成反被蛇咬啊!
有什么办法可以对张家一击致命呢?
同样的问题,游七也诲问着自家小姐。
蒲州一座不大不小的客栈里面,近日来了位年轻英俊的公子哥,带着一名气派很大的老仆,一位精明的账房师爷,还有四个雄赴赵气昂昂的带刀护卫,这种组合在商队往来如织的关中门户蒲州城,那是再寻常不过了。
不用说,那公子哥就是相府千金张紫萱假扮的,老仆和师爷则是游七和尹宾商。
“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张允龄如此行事,真正贻笑大方!”上房要面,游七哂笑着连连摇头,打听到的消息让他极为不屑,张允龄在蒲州鱼肉百姓,简直是晋商中的败类。
游七当年在京师也嚣张跋扈,可那是和戚继光称兄道弟,和府州县父母官平辈论交,受贿也是收官员的,反而遇到江陵的乡亲过来了,还要好酒好菜的招待着,要办什么事也尽力帮忙,没别的,乡里乡亲总要图个好名声,不能被戳着脊梁骨骂呗!
尹宾商笑而不语,等到张紫萱投来探洵的目光,他才拱手道:“小姐明鉴,张允龄是晋商魁首,虽然号称诗礼传家,其实集土豪恶霸劣绅于一身,有此行径,也就理所当然。”
张紫萱若有所思:“看来张允龄劣迹虽多,要扳倒他却并不容易,只除非……”
除非什么?游七挠了挠头,张四维身为首辅圣眷优隆,普通的罪行很容易被他压下来,什么鱼肉乡里,对张府根本不算罪名啊!
比如说前代首辅大学士徐阶,执政期间竟在寸土寸金的江南膏腴之地置办下四十万亩良田,到底是怎么巧取豪夺的,个中缘由哪堪细问?
尹宾商却闻弦歌而知雅意,眉头微微一剔,低声问道:“敢问小姐所指,是否严世蕃被斩之旧事?”
严世蕃被斩,那是徐阶授意别人给他栽了个通倭的罪名啊!游七挠挠头,心说难道栽赃张允龄通倭?可倭寇在沿海,离山西有着十万八千里呢……
张紫萱笑了:“徐阁老当年是栽赃,咱们却用不着栽赃。”
第862章 瞒天过海
三晋大地上以蒲州为起点,直抵大同府的官道,乃是沟通原与雁北的陆路要道,商队从蒲州出发,经解州、司盐城、临汾、太原府、雁门关一路北上,可达边境重镇大同城,再出关就是辽阔无边的草原,西有归化大明的三娘子土默特部,东边则是年年铁骑南下叩关的图门汗和朵颜三卫。
如今俺答封贡,边境开放贸易,晋商凭借得天独厚的垄断优势,占据了九成以上利益,这条沟通中原与代北的商路随之越发繁荣,南来北往的商队络绎不绝,即使干旱炎热的夏季,官道上仍有不少顶着毒日头赶路的旅人。
山西平阳府,解州通往蒲州的官道上,一支规模庞大的商队正在逶迤南下,平板大车满载着货物,赶车的把式、随行的伙计、佩刀的伙计,全都一水儿青色劲装,头戴英雄巾,脚踩抓地虎,人人意气骄横,大模大样地走在官道中间,把别的车马行人通通挤到旁边。
他们当然嚣张,商队头里打着蒲州少师府、中极殿大学士张的官衔灯笼,当今首辅大学士府上的商队,那还不横着走路啊?
大车满载的货物用上好油布严严实实盖着,那是从北边弄来的羔羊皮、人参、貂皮、鹿茸,在草原上三瓜不值俩枣的,运到中原就是宝贝,卖得起大价钱!
七八个精壮汉子乘着肥马,在上千人的商队中间一点也不显眼,但如果仔细观察,就发现无论保镖还是伙计,都和他们有点儿格格不入,互相之间保持着距离。
眯缝眼、大饼脸、罗圈腿,束起的头发还带着点儿编小辫子的痕迹,哪里是中原汉人?分明是马背上长大的蒙古武士!
“好热!”为首的蒙古武士伸手擦了把汗水,又四下看了看:“大汗总想抢这中原花花江山,我看也不过如此嘛。哼哼,一到夏天就热不可当,哪里像我们草原上凉爽舒服。”
众位蒙古武士哄笑起来,有人戏谑地道:“中原的天气不好,中原的小娘子长得可不赖啊!”
一个穿茧绸劲装的癞疤眼汉人,骑着马陪在这伙蒙古武士旁边,闻言不禁腹诽:北边一到冬天就千里冰封,冷得死人,你到了冬天还敢说这话?
可他半个字也没有说出来,反倒在马背上欠了欠身,满脸堆笑,一副汉奸嘴脸:“巴特尔大人,诸位英雄,到了山西你们就是我家太老爷的贵客,自然要尽心招待,要什么样的姑娘都包在我孙有道身上。至于天气嘛,就是这段路没遮没挡的比较热,前面到了王官谷,那就凉快下来。”
巴特尔笑着啐了一口:“你倒是个有孝心的……好,那就赶快点!”
孙有道嘿嘿一笑,眼睛里有狡诈的光芒一闪而过,实际上他对这几位蒙古人,并没有表面上那么恭谨和信任。
“弟兄们,步子加快点,别像个娘们似的!”孙有道招了招手,大声吼道:“这趟生意做得不赖,回到府上老太爷手指缝里随便漏下点,弟兄们吃花酒玩小妞的银子就都有啦,到时候搂上俩大同府姑娘乐呵乐呵!”
商队众人精神一振,立马加快了步伐。
王官谷是中条山余脉,起伏的山峦郁郁葱葱,山风凉爽宜人,旅人从北面的官道上经过,山口的风吹过来,顿时把暑气带走了大半。
巴特尔忽然勒住马,浓眉皱起,扬鞭指着山脉:“咦,这里地形险恶,你们从这里过路,不怕土匪出没?”
孙有道哈哈大笑,直到巴特尔嫌恶的拧起了眉头,他才意识到做得过头了,赶紧收敛笑容,颇为自得地道:“咱们晋商走秦川上雁北过黄河越太行,哪里有不长眼的土匪敢来捋虎须?就有土匪,咱也只把他当作家奴哩。”
这倒是,晋商集官、商、豪强于一体,土匪哪里敢去找这些个大佬的麻烦?甚至有绿林道上的人物拜到各家门下,逢年过节还出山送礼呢!
不料这孙有道笑不得,笑声刚落,就听得半空里清朗的女声远远传来:“呔,张四维王八蛋家里的人听着,白莲圣教前来借些粮饷,识相的快快投降!”
众人大惊失色,抬头一看,王官谷巍巍主峰顶上,一道白色的身影临风而立,飘飘然有出尘绝世之姿,脸上戴着只银色的面具,赫然便是传说中天下无敌的白莲教主!
魔教教主江湖上好大的声威,法驾亲临此地,登时商队众人就乱了阵脚。
“不、不要慌!她只有一个人,咱们并肩子上!”孙有道竭力组织商队,渐渐百十名保镖集中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