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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秦林的目光,在那紫禁城重重宫室的重檐斗拱之下,一道身影凭栏而立,郑桢戴凤钗着水粉色宫装,微笑着抚摸已经隆起的腹部,眺望远处的秦林。
她身孕渐大,根据太医诊脉,腹中怀的乃是一位龙子。
“我的乖儿子,你要认得那位秦叔叔,你妈妈是好心人,可不能让他就这么死掉啊……”郑桢轻轻拍着肚皮,感受着腹中胎儿的踢动,脸上洋溢着母性的光辉。
只可惜下一刻,她脸上变得霜寒一片,沉声道:“因为他才有办法,替咱们娘儿俩除掉那个贱货的孽种,让你成为太子,坐上龙椅,成为九五至尊!”
又深深地看了眼秦林,郑桢离开了回廊,心中颇为得意:你是那么的骄傲,那么的不可一世,全然不把我放在眼里,曾几何时,你也遇到这倒霉的时候,要我来帮你……
秦林目睹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消失在重重殿宇之间,才慢慢收回了目光,摇着头微微哂笑,自己竟也受她相助了,算是两下扯平吧。
不过他预感到,和郑桢的纠葛不会就这么结束……
要挨廷杖的秦林,舒舒服服地躺在毡毯上,要行廷杖的张尊尧,却觉得手里拿着的不是廷杖,而是一根烧红的烙铁,烫的手心生疼。
哪里敢打?郑桢说的话,哪怕是最明显不过的谎言,万历都会言听计从,连张鲸都不敢在她面前撒野,何况张尊尧?惹毛了郑娘娘,把他两爷子一起断送掉,都不废什么大力气!
“喂,张尊尧你磨磨蹭蹭干什么?老子都快要睡着啦!”秦林不耐烦地催促。
“噗……”牛大力和陆远志都笑喷了,从来没听说等着行廷杖还要睡着的,秦长官这是狠抽张尊尧耳刮子啊!
张尊尧拿着廷杖进退两难,汗珠子大滴大滴地落下来,亏得张鲸见机,叱道:“蠢货,你又没练过,逞什么能?还不把廷杖交给大汉将军?”
张尊尧如蒙大赦,赶紧把棍子还给了大汉将军。
陈铭豪就恭恭敬敬地请秦林翻身,然后使个眼色,两名大汉将军抡起廷杖,朝秦林屁股狠狠打下去!
看起来触目惊心,其实高举轻落,打到秦林身上就和挠痒痒似的。
“一啊摇,摇到外婆桥,二啊摇,外婆做糖胶……”秦林还哼起歌儿来了,没办法,总不可能自己犯贱,要别人重打吧?那也太对不起郑娘娘了嘛。
陈铭豪满头流汗,小声提醒:“秦太保,您装个样子也好交代嘛。”
秦林想想也是,自己要骗廷杖,总要骗得像些,就杀猪般大叫起来:“哎呀呀,好痛……奸佞当道,忠良受屈,我秦某顶天立地,铁铮铮一条好汉,绝不与奸臣权阉同列……”
张鲸、刘守有汗如雨下,这权阉、奸臣,不就是骂的我两个?张鲸恼羞成怒,就把侄儿张尊尧狠狠踢了一脚:“蠢货,还不快走,留在这儿丢人现眼?”
第797章 民心
午门位于皇城以内,与京师坊市隔绝开来,再加上监刑的是东厂督公张鲸,受刑的是锦衣卫都指挥使秦林,更没哪个胆儿肥的敢来看热闹,就连本在皇城里头办差的光禄寺官员、内廷二十四衙门的大小太监,也个个关门闭户,唯恐惹出飞来横祸。
随着张鲸、刘守有落荒而逃,空空荡荡的午门广场上,就只有秦林中气十足的骂声来回荡漾。
想到秦林所遭受廷杖的可怕之处,那些躲在自己衙署的大小太监就只觉倒抽一口凉气,可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小半天功夫,秦林还在中气十足地叫唤着,人们就不得不惊讶起来:到底是格象救驾的国朝第一勇士,这身板是钢钢的啊,足足三百廷杖打下去,秦太保还吼声如雷呢!
真正目睹秦林受廷杖的人,除了午门廷杖现场的张小阳、小顺子和大汉将军之外,还有一位司礼监掌印张宏。
万历盛怒之下做出廷杖秦林的决定,兀自余怒未消,又下旨让刑部侍郎丘橓、锦衣卫指挥使张尊尧率缇骑前往江陵,抄张居正的家,除了给张居正年迈的老母亲留下一百亩养命的田地,其余财物通通没收!
张宏早已被接踵而至的坏消息打击得精神近乎麻木,这一道晴天霹雳打下来,他连苦苦哀求陛下收回成命的心思都没有了,顾不得君前礼节,神魂颠倒一般走出了养心殿。
秦林的惨叫声飘飘荡荡传来,张宏顺着声音,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午门里头的内金水桥,耳中秦林声嘶力竭的惨叫越发清晰,他只觉双脚一软,再也走不动了,只好扶着内金水桥的桥栏,踮着脚往外眺望。
张宏年纪高迈白发苍苍,眼神也不大好使了,只看见廷杖接二连三的狠狠落下,秦林铁骨铮铮坚贞不屈,被打得痛不欲生,口中仍大骂奸臣当道、权阉误国。
秦林远远看见张宏来了,扯着喉咙吼得更凶了,拖长了声音骂道:“你秦爷爷骨头是钢浇铁铸的,再打也不怕!奸佞当道,朝廷乱政,爷爷我绝不和你们同流合污!陛下,你听,天下百姓都在为戚帅、潘侍郎叫屈……”
张宏顿时老泪纵横,扶着桥栏的手直发抖,颤声道:“天哪,陛下啊陛下,你杖打的不是秦林,你是在杖大明朝的江山社稷,打大明朝的天意民心哪!”
他再也看不下去了,巍巍颤颤的往回就走,本来只是微驼的背,突然就想被千钧重的东西压住,佝偻得十分厉害……
“走了?”秦林眨巴眨巴眼睛,既然没有观众,他就懒得唱独角戏了,闭上嘴巴老老实实地等着三百廷杖打完。
陈铭豪用巧劲儿使廷杖,把秦林裤子和衣服下摆扯得稀烂,然后取出藏在怀里的猪尿泡,将猪血和一些零零碎碎淋在秦林身上,顿时“伤口”就变得惨不忍睹:只见廷杖打的地方,棉衣棉裤打得稀烂,糊里糊涂的粘在伤口上,浑身鲜血淋漓,碎肉渣子挂在扯烂的棉花上,格外触目惊心。
“秦哥,有没有事?痛不痛?”陆远志和牛大力迫不及待的冲过去,明知秦林不会有事,看到那鲜血淋漓的样子也觉心头发虚,就知道伤口有多逼真了。
秦林想了想,实话实说:“痛倒不痛,就是有点痒。”
那可不,大汉将军的手法都是练到炉火纯青的,说不打伤,那就真是连油皮都不会打破,又粗又大的廷杖高高抡起,可落在身上的时候,就比蝴蝶停在花瓣的力道还轻。
牛大力忍不住咧着嘴偷偷直乐,这也就不必急着回去找青黛施救了。
秦林起身就趴在了那口柏木棺材上面,然后牛大力、陆远志和亲兵校尉们一块儿用力,嘿呀一声就连人带棺材抬起来,慢慢走向大明门。
京师百姓早晨听说秦林抬棺死谏,就已是万人空巷来看,把大街挤得水泄不通,从棋盘街到江米巷到处人山人海,无论青壮还是老弱,无论外地旅客还是京师百姓,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不平之色。
大明门外的棋盘街上,百姓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那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几乎可以把屋顶掀起来。
张江陵新政,裁汰冗官、制约苛捐杂税、清丈田亩、抑制豪强兼并,几乎所有的小老百姓都从中受益,更何况他任用的曾省吾、张学颜、戚继光、潘季驯等都是很会为国为民办事的能臣干将。
万历尽逐江陵党,将戚继光、潘季驯这样赤心报国的忠臣良将也一一罢逐,难道老百姓就真是不懂事的“黔愚”,对此丝毫无动于衷?
恰恰相反,从来民心不可欺,老百姓心间自有一杆秤,谁是真心实意为百姓说话办事的好官,谁是巧言令色的奸佞之徒,人们眼睛都和明镜似的,看得清清楚楚。
秦林抬棺死谏,京师百姓就在皇城外等候,人人翘首以盼。
“唉,也不知秦太保能不能劝动陛下收回成命……”一名学究模样的老头,手捏着颔下花白的胡须,神情带着焦灼。
那饶舌的青皮后生,脸上兀自带着父亲打出来的五条红指印,这时候话风就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天老爷保佑秦太保,叫潘侍郎这样好官留在朝中,咱们老百姓才有个盼头。爹说得对,当年如果没有潘侍郎堵住决口,我娘和我都死在洪水里头了,哪里能活到今天?”
“张太师办的新政,也要继续下去才行啊!”一名满脸皱纹的乡农,眉头紧紧的皱成了川字:“还记得嘉靖年,赋税越来越重,把咱们逼得走投无路,差役还要什么淋尖踢斛,还要收各色常例,到了万历年行了新政,才渐渐好起来的……”
百姓们等在这里的原因,或许有很多很多种,但他们的愿望绝对只有一个,那就是秦太保抬棺死谏,能劝动陛下亲贤臣远小人,把戚爷爷、潘侍郎这样的好官留在朝中,把让万民受惠的新政继续推行下去。
终于,大明门旁边的小侧门缓缓开启,一连串的咂咂声之后,原本吵得沸反盈天的棋盘街,突然就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那处小小的门洞。
陆远志、牛大力神色肃穆,紧紧咬着牙关,眼睛里写满了悲愤,和众位亲兵校尉抬棺而出。
百姓们渴盼已久的秦林秦太保,就趴在那口柏木棺材上,半新不旧的官袍被打得稀烂,鲜血流满了身体,伤处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打烂的棉花上挂着碎肉,还有乌红的鲜血,顺着棺材流下来,一点一滴的落在地面,也好像砸在百姓的心头。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眼睛再也离不开那口棺材,和棺材上趴着的秦林,在那一瞬间,每个人的心都被揪得紧紧的,胸口像压了一块千斤重的大石头,呼吸都变得极端艰难。
牛大力陆远志和校尉们抬着棺材,一步一步慢慢前进,拥挤的人群在棺材前来的时候,自觉的向两边分开。
终于,有人发出了压抑着的哭泣,哭声像传染一样飞快地蔓延开来,越来越多的人大放悲声,棋盘街顿时泪飞倾盆。
“秦太保,您是位赤心报国的忠臣,小老儿只求菩萨保佑您多福多寿百子千孙!”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跪在了地上。
另一位老人把手伸向天空,痛苦的质问:“还有没有天理,还有没有王法啊……”
那饶舌的青皮后生,早已涨红了脸,怒道:“朝廷是怎么回事?奸臣,一定是奸臣陷害了秦太保!”
“奸臣?如果陛下是明君,又岂会被奸臣蒙蔽?”书生模样的人低声叹息着,一句昏君已呼之欲出。
棋盘街是大明朝各部堂衙门所在地,西面是诸军都督府,东面是六部、宗人府和钦天监等衙门,这时候早已轰动了文武百官出衙门来看。
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炌跌脚叹道:“咦,从来武死战文死谏,到现在张太师无端蒙冤,江陵党能臣干将尽数罢斥,吾等士林中人明哲保身,竟是秦林这个锦衣武臣来死谏,宁不叫人可悲可叹!”
右都御史吴兑同样愤然作色:“陛下岂可如此一意孤行,殊不知从来民心如流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是啊,民心尽为秦小友所得倒也罢了,若是奸雄之辈,又怎么得了?”陈炌摇摇头,神色颇为郁闷,既为万历的刚愎自用而气愤,又担忧着大明朝的前途命运。
锦衣卫衙门,刚刚从午门外头回来的刘守有看着这万人空巷迎秦林的一幕,心中实在不是个滋味儿,你们这些笨蛋,难道不知道他根本就没有被打,这都是装出来的吗?
“散开,散开,都围在这里做什么?”张昭庞清这几位心腹,就带着锦衣官校试图驱散百姓。
可原本在锦衣官校面前驯服如羔羊的百姓,竟横眉立目的对待他们,人人眼中蕴含着怒火,逼视来的千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