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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绯衣太监便是王皇后身边最得宠的孙怀仁,他身材适中,白净面皮,鼻梁上有几颗麻子,闻言就把头一低:“娘娘蕙质兰心、仁孝无双,每日绝早来问安,实是发自肺腑,小的可不敢丝毫居功。”
王皇后的笑容就更加舒展,看孙怀仁就更顺眼了。
两年前册封为皇后,作为女子这辈子就算走到了顶,应该别无所求了;可大婚之后王皇后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那就是丈夫并不爱自己!
万历帝朱翊钧对这位母亲替自己选的妻子,根本就没有任何感情。
王喜姐虽然没看过步步惊心和宫锁心玉,也晓得后宫争宠的厉害,在她看来这无疑是个最可怕的情况:缺乏皇帝的宠爱,六宫之主的位置就不稳固,随时会有狐狸精跳出来,争夺皇帝的宠幸,乃至皇后的宝座!
幸好,幸好身边有这位孙怀仁孙公公,替她出了主意,当下与其在皇帝面前和数不清的狐狸精、骚蹄子争宠,倒不如摆出正宫皇后的架势,以儿媳妇的身份大大方方的去讨好李太后,只要讨了李太后欢心,这正宫之位就稳稳当当,绝不可能被人抢走。
王喜姐有心计,也有毅力,两年的坚持不懈有了丰厚的回报,不仅在婆婆李太后面前备受宠爱,连宫内宫外都在传扬着她纯仁至孝的美名,皇帝虽然仍旧不喜欢她,但相见时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
是的,夏天露水未干、冬天霜冻没化,迎着清晨第一缕阳光就来慈宁宫问安,这根本就是一场戏,但王喜姐心甘情愿的把这场戏演下去,永远演下去。
“皇后驾到,皇后驾到!”太监们一路吆喝着,遇到的太监和宫女尽皆跪下迎接。
忽然王皇后的微笑凝滞了,眼睛里怒气一闪即逝:慈宁宫大门前,有个人不仅没有跪迎,还懒洋洋的斜倚在黄铜仙鹤香炉上,不知道捣鼓着什么。
“大胆,是何人在此抗礼?”太监吆喝一声。
王皇后也以威严的目光逼视过去。
孰料那人非但没有跪下,反而贼忒兮兮的冲着她直笑,两道目光极不客气的在她脸上身上转了一圈,看了个饱。
王皇后气得身子发颤,她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无礼的人,如果是太监宫女她早下令拖下去杖毙了,可看看这人穿着锦衣卫的飞鱼服,又在婆婆居住的慈宁宫外,暂且强行忍住怒气,低声问孙怀仁:“孙伴伴,此人是谁?”
正中下怀,孙怀仁回道:“锦衣卫指挥使、掌北镇抚司秦林,此人一向嚣张跋扈,分明不把娘娘您放在眼里,实在可恶!”
秦林等在这里已经有一会儿了,他看看王娘娘,模样倒也端庄美丽,可惜颧骨高、嘴唇薄,冷冰冰的板着张脸,一看就觉得不是温柔贤淑之辈,怎么李太后替儿子挑了这么个媳妇?
王皇后见秦林肆无忌惮的打量自己,越发生气,厉声叱道:“秦将军无礼本宫至此,为何不赶紧跪迎?”
“咳咳……”一阵咳嗽声从慈宁宫里面传出来。
秦林嬉皮笑脸的和王皇后打个哈哈:“对不住,失陪、失陪!”说完他背转身,一溜烟地跑进了慈宁宫。
太监宫女们看得瞠目结舌,当年李太后扶幼子登基,这慈宁宫常有外官出入,秦林又有穿宫腰牌,过来并不稀奇;但当着正宫皇后的面嬉皮笑脸,还说什么失陪,天哪,他胆子也太大了吧?!
王皇后气得浑身哆嗦,碍着这是李太后居处,不敢高声喧哗,铁青着一张脸,缓步走进去。
她身边的孙怀仁则嘴角微翘,脸上挂着一丝冷笑。
慈宁宫中,李太后咳嗽着,笑盈盈看着王皇后,先跑进来的秦林则站在旁边,悄悄朝她做了个鬼脸。
王皇后登时气炸了肺,向李太后问安之后就忍不住告状:“母后慈鉴,刚才这位秦长官见了儿臣,神情无礼、举止轻佻,实在有辱天家,请母后治他大不敬之罪!”
秦林什么话也不说,啪的一下就给李太后跪了。
“秦将军不至于吧……”李太后纳闷,温言问道:“刚才爱卿替哀家取露水做药引,敢是没注意到皇后?”
什么,取露水做药引?王皇后这才注意到桌子上放着一只锦盒,里面装着些丸药。
李太后笑眯眯地,双手虚扶:“秦将军请起,别动不动就下跪,你再这么拘礼,哀家可有点不自在了。”
秦林站起来,闷声闷气地道:“回太后娘娘,刚才我看见皇后了,也听见她身边的公公在叫,是微臣没理会,因为记挂着太后的痰疾,急着要取露水回来,侍候太后您服药。”
王皇后闻言就有些不自在了,既是纯仁至孝,别人替你婆婆送药来,急着替你婆婆治咳嗽痰疾,你还纠缠礼仪,这未免有点太那个啥了。
秦林拱拱手,又道:“宫内宫外传言王皇后纯仁至孝,微臣心想既是替太后娘娘治咳喘痰疾,娘娘知道之后必定不会计较。而且这清晨的朝露作为药引,效果是极好的,就是不能晒了阳光,刚才太阳就要晒到院子里了,所以微臣就只好不和娘娘答话,先把朝露拿给太后……只要治好了太后娘娘,微臣甘愿领受大不敬之罪,死而无怨!”
太监宫女们全都咬自己手指头,秦林秦长官真是一张嘴天翻地覆,能把死人说活了呀!刚才那番话,说的那叫个义正词严,说的那叫个正气凛然!
慈圣李太后本来就是小门小户出身的,什么礼仪之类的大道理懂得不多,反觉得秦林这番话说的有理,连忙道:“秦将军说哪里话?咳咳,难道你着急替哀家治病,反而有罪了?断无此理!就是皇后她现在知道了原委,也绝对不会计较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王皇后再不有所表示就是白痴了,连忙摆出副纯孝的嘴脸,又是关切、又是自责地道:“母后说的是,儿臣恨不能割肉疗亲,现在秦长官替您治病,就是替儿臣分忧,儿臣怎么会责怪他呢?!”
好一派慈爱温馨的场面!
秦林却在旁边看得冷笑不已,天底下有不拿身边仆役当人看,却对婆婆纯仁至孝的儿媳妇?装的吧。
孙怀仁却突然跪下进言:“启禀太后,秦将军进献的药丸,不知有没有经御医检查?”
好一招釜底抽薪!秦林暗赞一声,把孙怀仁看了看。
可惜,治咳喘痰疾的方子是大明医圣李时珍亲传,疗效看得见,李太后没服药之前你这么说可能还有点用,现在嘛,晚了!
果然李太后不假思索地道:“方才服了秦将军的药丸,哀家觉得喉咙处一片清凉,舒服多了。哎呀,你们别这么紧张,秦将军是赤手格象、救了我儿的英雄,又怎么会害哀家呢?!今后只要是他进献的药,不必由御医检查,哀家绝不怀疑!”
孙怀仁讪讪地站到一边,不怀好意地看看秦林,却拿他没有办法。
对一位母亲来说,还有恩情什么比救了她儿子的命更重?无论如何,要想在李太后面前扳倒秦林,都是极不容易的。
李太后和王皇后寒暄几句,这是后宫之中,秦林不便久留,就告辞离去。
出了皇宫,秦林大笑三声,心中已有了计较。
第532章 第二副白骨
秦林故意打草惊蛇,就是想看看王皇后的脾气秉性,看看她身边人的行为举动,从中查找蛛丝马迹。
是的,他不能对着李太后宣布王皇后与闻香门有瓜葛,闻香门就是白莲北宗的情况,但他可以用言语态度来试探,果然,这一试就试出了道道。
王皇后并不是什么心思深沉之辈,脾气还是表面上极能隐忍、内里则一点就炸那种,怪不得她动辄把太监、宫女杖毙呢。
这种脾气性格,倒不像是和白莲北宗真有勾结的,很有可能她自己也糊里糊涂被人利用。
至于她身边的孙怀仁,秦林就觉出几分不对味儿,他针对自己的敌意,那是非常明显的。
在整个谈话、交涉过程中,秦林运用了极为精深的面部表情分析,这是审问犯人时常用到的心理分析技术。
孙怀仁在向王皇后说秦林“实在可恶”时,明显有个皱眉、眼睑微闭的动作,这是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厌恶情绪。
试问,孙怀仁和秦林初次见面,就算秦林对王皇后不敬,他狐假虎威出来指斥就行了,何必在和王皇后说话的时候,也流露出对秦林的厌恶?
然后,成功激起了王皇后对秦林的敌意,孙怀仁得意地看着秦林,眉头微微上扬,咬肌用力闭合,导致整张脸显得僵硬,这是表示他极力掩饰着内心深处的敌意。
最后,在李太后面前,孙怀仁突然跪下问药丸是否经过御医检验,想挑起李太后对秦林的怀疑,太后并没有如他所愿的时候,嘴形是朝水平方向两侧咧开,而且下唇嘴角处向下拉,展现出的笑容并非谄媚,而是个苦笑。
这家伙为什么处心积虑要和秦林作对?本身就是很大的疑点。
回到北镇抚司衙门,秦林立刻派人去找张小阳,查孙怀仁的老底。
北镇抚司衙门的密档,对宫女、太监记录很少,一般不插手内宫的事情,所以要从内官监那边查起。
等了两个时辰,正如他所料,果然刘三刀找上门来了。
秦林做好的泥塑人头递给他,刘三刀一看就惊讶起来:“咦,和生前一模一样……”
秦林笑而不语,等着刘三刀提出下一步。
“秦长官,小的有个不情之请……”刘三刀吞吞吐吐地道:“还有一副枯骨,但干系重大,不敢拿出来,只好请秦长官到咱们东厂走一趟……”
秦林点点头,平平淡淡地道:“的确关系重大,冯督公连正宫娘娘都盯上了,这胆子也实在够大!”
刘三刀惊得从座位上跳起来,半晌才指着吕桂花的泥塑人头,吭吭哧哧地道:“你……你都知道了?”
“不错……”秦林将泥塑人头指了指:“她是王娘娘身边的宫女,七月份被杖毙,你们东厂要不是盯上了王皇后,何必把她的尸首弄到手上?”
刘三刀默然不语,这件事就算在东厂内部也是高度机密,由冯保的两名亲信,徐爵和陈应凤亲自抓,他的资格还不够接触核心机密,面对秦林的责难实在无法对答。
“这件事关系太大,不是刘爷能决定的……”秦林拍了拍刘三刀的肩膀,笑道:“别耽误了,咱们走吧。”
“去哪儿?”刘三刀睁着眼睛。
“见你们冯保冯督公。”
……
秦林在东安门北面的东厂衙门见到了冯保,东辑事厂,明朝最神秘的特务机关,传说中阴森恐怖的地方,进门却是岳飞岳武穆的画像,上面悬挂着精忠报国四个金字。
被徐爵和陈应凤恭恭敬敬地请入内堂,秦林悠闲地喝着茶水,跷着二郎腿一晃一晃的,东看看西瞅瞅,简直好像这里并不是森严恐怖的东厂,而是某处青楼、饭馆。
徐爵和陈应凤看着无语,却也暗暗佩服秦林,他两个算是京师里头臭名昭彰的穷凶极恶之徒,多少人闻得东厂二档头、三档头之名就吓得浑身打颤,可他们自己很清楚,坐着的这个吊儿郎当的家伙,整起人来绝对比自己更凶更恶。
没等多久,冯保就来了。
司礼监掌印太监、总督东厂办事官校冯保冯督公,穿着一件明黄色五爪团龙蟒袍,头戴无翅乌纱,腰系玉带,白净脸、吊梢眉,看上去威风凛凛,多少人见了他老人家吓得屁滚尿流,又有多少人想巴结讨好却找不到门路。
就是东厂凶名昭彰的徐爵、陈应凤,也老早就站起来,看见冯保就赶紧跪下叩见。
秦林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自顾着拿茶碗盖儿拨茶碗里的浮沫,眼皮子都不夹冯保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