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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耳翎听着二楼这几句酸不溜丢又暗藏软刀子的话,就晓得大事不妙,心头顿时着慌:糟糕,怎么今天来就偏偏撞上正主儿啦?
“来来来……”徐文长笑嘻嘻地直招手:“这位长官且说来听听,今日之城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鹿耳翎方才说南京城是他的天下,这话要说是胡吹大气,也不算什么;可非要上纲上线,那就是内怀不臣、其心可诛啊!
鹿耳翎后背上冷汗哗啦啦地往下流,整个人都矮了三寸,简直快要像条狗一样趴到地上去了,结结巴巴地道:“下官、下官失言,下官猪油蒙了心……”
秦鸣雷、王世贞正待好生训斥他几句,徐文长却戟指问道:“我看你是个粗鲁武人,样子看起来还算诚朴啊?!”
从鲁翠花到秦鸣雷,从姑娘们到龟奴,全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那鹿耳翎獐头鼠目、形象猥琐至极,徐文长还说他看起来诚朴,切……莫非他疯病还没好完?
鹿耳翎不明所以,自是把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是、是,老先生说的是,小的为人诚朴老实。”
“那不就得了?”徐文长两手一摊,对秦、王两位道:“这人老实诚朴,说一不二,所以刚才所言必定不是空穴来风,看来他必有谋反作乱的阴谋,说不定与白莲邪教都有勾结呢!身为锦衣校尉却怀不臣之心,哼哼,以学生看,还得抓起来好生审问!”
大明朝是文人一张嘴,武人跑断腿,鹿耳翎被别人抓住了话柄,东拉西扯竟把他扯到了谋反作乱上头,立时就吓得尿都快流了,赶紧道:“诸位老先生,下官有失心疯、羊痫风、母猪疯,刚才是胡说八道,十足十的胡说八道!”
他一边说,一边老大耳刮子抽着自己脸,同时两条腿不停地往外挪,抽个冷子就往门外跑。
我靠!鹿耳翎带来的心腹校尉都快哭出来了,您老倒是跑得快,咱们怎么办?
天香阁的打手、龟奴、仆妇一拥而上,抄着扫帚拖把鸡毛掸子把这些个校尉打了出去。
好不容易逃了出来,校尉们互相看看,有人头上被鸡毛掸子打出几条血痕,有人满脸都是蜘蛛网,还有人头上倒扣着一只夜壶,当真狼狈至极。
唉……鹿长官啊鹿长官,咱们都卖身投靠了,您老能不能争口气啊?!校尉们噗噗噗的朝地上吐口水,只觉泄气、丧气又晦气。
鹿耳翎争不了气,有人替他出气。
张尊尧听了鹿耳翎的汇报,脸上常常挂着的笑容顿时消失不见,阴恻恻的像是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
宫里头太监们眼睛只认得孔方兄,但凡拉拢关系、结好同僚,缺了银子是万万不能的,这年头地主家也没余粮啊,张鲸把侄儿派到全天下最肥的地方做锦衣千户,也是替自己捞取本钱,以此来抗衡刚刚派黄知孝抢了杭州提督市舶太监一职的竞争者张诚。
所以张尊尧捞的银子,自己兜里是揣不长久的,一大半倒要送到京师叔父那里。
这南京千户所的银子,也就指着庚字所了,试问南京城里头不去找秦淮河上的青楼楚馆收常例,难道还要去问魏国公府、怀远侯府要,或者朝夫子庙里供的孔老儿讨?
权衡利弊得失,张尊尧叹了口气,把鹿耳翎踢了一脚:“不中用的东西!若不是看你有那么点子忠心,本官现在就废了你!”
天香阁是暂时不能去了,张尊尧决心先拿醉凤楼做个样子。
千户大人亲自出马,手段果然不同,他先派巡街校尉去打听醉凤楼的幕后东主耿定向在哪儿,结果探听到耿定向去了扬州;接着又探问几个巡城御史的去向,探到这几天都在都察院准备应付外察考核,全都没有上街,只有五城兵马司的兵丁在街面上巡查。
怪不得人家是千户呢!鹿耳翎媚笑着把大拇指一挑:“千户大人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张尊尧心底得意,面上仍不动声色,只在鼻子里冷哼一声。
他倒不是怕了耿定向和巡城御史,而是趁对方不在的时候突然袭击,阻力更小、收效更为显著。
张尊尧外面装得亲热,骨子里却颇为自负,仗着背后有司礼监秉笔、掌御马监张鲸这尊大佛,他自信满满的要和耿老儿别别苗头。
亲自带队,张尊尧率十个从京师带过来的亲兵、二十名南京千户所的校尉,带上鹿耳翎直接杀奔醉凤楼。
仍是耿家派到醉凤楼的老都管出来迎接,张尊尧说话笑里藏刀,这老都管哪儿是他对手?才说的两三句,脑门上汗珠子就滴答滴答往下掉。
张尊尧看看这样子,觉得收到常例应该没问题了,谁知这老都管吭吭哧哧半天,最后来了句:“贵所的秦长官也在这里,你们可别行凶,我老头子是不中用的,怕是秦长官不相饶呢。”
秦林?张尊尧眼睛半闭,神色间颇有些不屑:得罪了首辅帝师张太岳,又和魏国公徐家闹翻,单单一个张诚就能保住你?倒要叫你背后的靠山,晓得本官的厉害!
鹿耳翎颇具做狗的觉悟,看看主子的神色,就第一个跳出来,把老都管头发揪住,狞笑道:“快带我们去,晚了把你狗皮扒下来!”
走过两三道回廊,绕过四五面白粉墙,就听得丝竹之声,秦林正在高声大笑,与什么人交谈甚欢。
这次可逮住了!
得了张尊尧的授意,鹿耳翎跳着脚叫道:“秦林,你身为锦衣卫革职留任的官员,不守本分,玩忽职守,每日里不来千户所点卯,倒有空到妓院寻欢作乐……”
话还没说完,就听得一声大喝:“什么肮脏泼杀才在这里搅了爷的雅兴?贼厮鸟,且吃爷爷一拳!”
话音未落,一道黑旋风从里头刮出来,众人眼前一花,砰的一声闷响,鹿耳翎就仰天而倒,瘫在地上四肢抽搐,竟翻着白眼晕死过去。
来人身穿一领绣满福字的绸缎长衫,头顶英雄巾上扎着红绒球,黑津津油晃晃的脸生满横肉,两只眼睛翻着直愣,眼白倒比黑眼仁多,袖子卷在胳膊肘,两只手上全是油,左手还抓着一只老大的猪蹄膀。
张尊尧认不到此人,被他这猛恶样子吓得退了一步,颤声道:“抓、抓山贼……”
“奶奶的,敢说小侯爷我是山贼?”常胤绪杀猪般大叫,立刻杀出一票凶神恶煞的家将,和张尊尧的人乒乒乓乓打起来。文人小说下载
南京千户所的校尉晓得这是怀远侯府的小侯爷,都畏畏缩缩不敢动手,常家的家将又是尸山血海杀出来的狠角色,立马把张尊尧和他的亲兵打得鼻青脸肿。
“停手,停手啊!”秦林拖了好大一阵子,才慌慌张张的走出来,假模假样的劝:“小侯爷不可,这位张千户是本所新到的长官……哎呀不好,张千户你咋躺在这里,看看、看看,我不小心踩你头上啦!”
张尊尧已被打得快要吐血,又被秦林朝头上踩了一脚,看到秦林那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他一口气接不上来,干脆利落的晕过去了。
第320章 小常飞肘
张尊尧悠悠醒转的时候,秦林还在装腔作势的抱怨常胤绪:“小侯爷忒也孟浪,张千户是兄弟我的顶头上司,你把他打成这样,兄弟面上总有些不好看。”
常胤绪白愣着眼睛,扯着喉咙嚷嚷:“若不看秦大哥面上,就打死这几个鸟人仗着宫里没卵子的怂货,也敢在俺们怀远侯府眼皮子底下撒野,奶奶的,什么玩意儿!”
听得是怀远侯府的小侯爷,张尊尧吃了一惊,差点儿没把自己舌头咬下来。
内廷宦官最怕的是谁?既不是内阁阁老,也不是疯狗言官,偏偏就是这群大明朝开国就有的武勋亲贵。
太监再大,那也只是皇帝的家奴,可勋贵们祖上要不是和洪武爷一块儿出生入死的老弟兄,要不就和皇家累世联姻,像永乐爷的徐皇后出自魏国公徐家,武清伯李伟是当今慈圣李太后的亲爹,各府互相之间又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勋贵皇亲是皇帝的朋友、弟兄、宾客、亲戚,太监不过家奴而已,还能盖过人家?
现在勋贵们虽被文官挤出了外朝,在朝堂上的发言权大大降低,出了严嵩、高拱、张居正等几个拿权的首辅,太监里面也时不时地冒个权宦出来呼风唤雨,像什么刘瑾、王振,可最多也只能风光十年二十年,不像勋贵皇亲与国同休,权势富贵代代相传。
正德年间的权阉刘瑾,号称“立皇帝”连冯保都不敢和这位老祖宗比,更别提张鲸了;可刘瑾一辈子动的文官武将不少,偏偏就不敢动勋贵皇亲一根手指头!
想到这些,张尊尧也只得含羞忍耻,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哎哟,张千户您可醒了……”秦林假惺惺地来搀扶,还装模作样地叫:“真是对不住,刚才没看见您老躺在地上,不小心踩了一脚。倚红、偎翠,快拿热水手巾来,替张千户擦擦!”
两名模样出挑的红倌人应了一声,没有立刻去拿手巾,而是望着张尊尧吃吃地笑……这位张千户衣服被扯破、头发披散、打得鼻青脸肿,倒也罢了,脸上正中间老大一只鞋印子,却不是秦林秦长官使的坏?
“不……不用了……”张尊尧好不容易从牙缝里憋出这几个字,脸已涨得通红。
常胤绪兀自不罢休,指着他鼻子骂道:“丫的什么玩意儿,对着俺秦大哥唧唧歪歪,莫要惹火了小爷,把你这贼厮鸟丢到秦淮河底喂王八!”
常小侯爷是非但出身武勋亲贵,还是南京远近闻名的浑人、从来不讲道理的夯货,张尊尧若是和他冲突起来,莫说外人不会站在他这边,恐怕就连亲叔叔张鲸都要皱着眉头说“你这些年都活到狗身上去了,怎地和那无事生非、一戳就跳的呆货斗起来?”
所以张尊尧也只好忍气吞声,装作耳朵聋,不和常胤绪的搭腔,指挥校尉们把横七竖八躺倒的手下扶起来。
鹿耳翎刚醒过来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儿,哎哟哎哟叫唤着,大惊小怪地道:“什么人敢殴打天子亲军?岂不是造反了么?”
“小爷打的就是你!”话音未落,常胤绪随手一甩,什么东西脱手而出,好死不死的竟直奔鹿耳翎面门而来。
那东西撞在脸上,一股大力击得鹿耳翎后脑勺狠狠磕到地板上,立马痛彻骨髓。
油腻腻的蹄膀带着汤汁滚到旁边,原来刚才常胤绪把左手一直抓着的蹄膀掷到了鹿耳翎脸上,砸得他眼冒金星且不说,满头满脸都是汤汁油水,腻刮刮的直犯恶心。
旁人见了却是好笑得很,怀远侯府的家将一个个笑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醉凤楼有个红姐儿把手巾一扬,掩着嘴吃吃地笑道:“都说常小侯爷待朋友,果真是没得说,先请鹿长官吃过了老拳,这又叫他吃猪蹄膀,只不知鹿长官吃不吃得消?”
“吃不了兜着走……”有个调皮的姑娘接口来这么句,登时姐儿们个个笑得花枝乱颤。
打狗还看主人面,何况主人也被饱揍了一顿,张尊尧气得五内俱焚,往鹿耳翎屁股上重重踢了脚,没好气地道:“没用的东西,还不快滚!”
说是让鹿耳翎滚,张尊尧自己也借此盖脸,跟着一块溜了,他手底下的亲兵校尉更是抱头鼠窜。
南京千户所的那二十名校尉则欲走不走,神色尴尬地看看秦林,人人脸上有不舍之色:唉,要是咱千户不是张尊尧而是秦长官,那该多好?
里头有个叫毛冬瓜的,更是嘴唇嗫嚅着,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诸位弟兄,张千户毕竟是上官,面子上总要多担待几分……”秦林嘿嘿坏笑着,冲他们眨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