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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在暴风眼之中的扬州,天空彤云密布,地面朔风劲吹,往日熙熙攘攘的运河码头变得空无一人,不复商客往来如织、货船川流不息的景象。
城西的一座大宅院的堂屋,光线昏暗得几乎漆黑一团,正中间太师椅上坐着位年过五旬的瘦高半老头子。
他穿着酱紫色直裰、头戴玄色逍遥巾、腰系丝绦,这身装扮就和扬州城里城外常见的富商、乡绅没有任何区别。
但任何人都不会把他认作普通乡绅,因为他那尖尖的鹰钩鼻、薄如刀片的嘴唇和凶戾的神情,都是内心阴狠凶残的写照,鹰隼般的双目半闭着,偶一睁开便是凶光四射、宛如雷轰电闪。
如果常和白莲教打交道的东厂司房霍重楼突然见到此人,一定会惊讶得跳起来,因为他就是白莲魔教十长老排名第一,纵横江湖二十年嗜杀成性,朝廷重金悬赏缉捕仍然逍遥法外的“血海飘萍”段海萍!
段海萍下首几张椅子,坐着的人或者作商客打扮,或者像个账房先生,还有做短打扮装成漕工苦力的,毫无疑问,他们都是白莲教的香主、师父、传法大师兄。
“各路教中兄弟,都已经准备好了吗?”段海萍不紧不慢地问着。
像个渔夫的汉子双手抱拳:“请段长老放心,太湖分舵没有问题。”
做账房先生打扮的小老头也躬身道:“镇江的弟兄已经把兵器分发了,只等扬州乱起,即刻攻打府衙!”
那商客装束的中年人则禀道:“高左使已驾临南京,一旦发动便亲自主持大局;青阳堂雷堂主亲率精锐弟兄伏在张家沟,只等扬州发动,便挖开清水湖,冲毁运河,阻断南北!”
“好!”段海萍桀桀怪笑起来:“有高左使主持起事,必定马到成功!众位弟兄一定戮力建功,推翻伪朝,复兴我圣教大业!”
白莲教奉前代教主、龙凤皇帝小明王韩林儿为正统,视朱元璋为篡逆,故称朱明为伪朝。
众位香主、大师兄齐齐将双手举在胸前,作莲花盛开之形,同声颂道:“淤泥源自混沌启,白莲一现盛世举!”
段海萍抽动了几下,因为激动、兴奋而脸色隐约呈现病态的赤红,眼睛里也布满了血丝。
起事会不会导致江南半壁局势糜烂,会死去多少生命,对朝廷的打击会不会使漠北鞑靼、东瀛倭寇乘虚而入,他是不会考虑的,甚至他隐隐期待着血流成河尸积如山的场面。
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被北风吹得有些干燥的嘴唇,段海萍看着东面远处漕运总兵官大营的方向:“还没动静吗?嘿嘿,还得加把劲儿啊……”
熙春台东面的一座破旧的民房内,好些苦力聚集在一起,黑黄的脸上写满了对前途未卜的命运的焦虑、对官府蛮不讲理的怨愤。
五短身材的皮大哥被漕工们围在中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他脸上……除了总甲、副甲、会头等总商之外,皮大哥就是这群漕工最敬重最信赖的人了。
对贫寒的漕工弟兄,皮大哥会嘘寒问暖,有什么小病小灾,没钱去请要价不菲的坐堂郎中,皮大哥可以用草药配合符水治疗,倒也被他治好了不少人,至于官府衙役的勒索、船老板的欺诈,皮大哥更是站出来维护大伙儿的利益。
现在,漕帮的总甲田七爷以下一大批总商都被漕运总兵官陈伯爷抓进了兵营,整个漕帮十余万人群龙无首,听说要每人均摊五两银子赔补被窃的漕银,底下的贫苦漕工全都吓得炸了毛,乱纷纷的拿不定主意。
在这种时候,皮大哥就成了漕工们的主心骨,众位弟兄七嘴八舌的述说着生计的艰难、赚钱的不易,抱怨着官府的霸道无理,求他替大伙儿拿个主意。
“官府,太过分了!五两银子,咱们辛苦一年也攒不下来呀,怎么能让咱们这些苦哈哈来替他赔补?这是绝对不能答应的!”皮大哥义愤填膺的说着,时不时还要挥舞手臂加强语气。
众位漕工当然点头称是,他们一年的收入大约在二十两上下,但这都是下苦力卖命的钱,并且开销了一家老小的生活之后,往往一年到头连二两银子也攒不下来,现在官府居然要每人赔补五两漕银,这不是逼着人上吊吗?
但要真和官府对着干吗?有人迟疑着问道:“咱们真和官府斗起来,会不会,会不会说咱们是造、造反啊?”
啊?老实巴交的漕工们听到造反两个字,都有点儿心惊胆颤,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普通老百姓都是只要活得下去,没有谁愿意玩命造反的……当然,被邪教洗脑的除外。
“不不不……”皮大哥脸上狡诈的神色一闪而逝,很快就变得憨厚稳重,语重心长地道:
“我们怎么能造反呢?现在之所以闹起来,是因为漕运总兵官平江伯陈王谟陈大人不知下情,被昏官贪官蒙蔽了,咱们一起去辕门外面请愿陈情,想来朝廷不会不体谅咱们这些苦哈哈的。”
是请愿陈情啊,听到这里,老实憨厚的漕工们松了口气,他们老老实实地拉纤、辛辛苦苦的运货,替朝廷完粮纳税从不落下一个子儿,每年的漕银、漕粮都是他们一步一个脚印从江南拉到京师太仓库,相信朝廷是不会为难这样好百姓的吧!
于是,漕工们在皮大哥授意下,请代写家书的老先生写了请愿书,又咬破手指头摁了血手印,然后满怀希望的拿着请愿书,一窝蜂涌向了漕运总兵官陈王谟驻扎的兵营。
与此同时,街道二楼上张敬修、张懋修两兄弟看到这一幕,急得脑门上汗珠子直往下淌,张懋修跳着脚发急:“秦林,秦林和小妹怎么还没把漕银弄回来?这都火烧眉毛啦!”
第191章 千钧一发
漕运总兵官平江伯陈王谟的行辕兵营是向大盐商借的一座大庄园,临时设置的签押房后面有座装饰十分漂亮的花厅,非止雕梁画栋,还陈设着珊瑚树、贝壳镶珍珠插屏和浑然天成的璞玉,镂空的雕花窗子贴着金箔,纸醉金迷。
不过,时值隆冬天气,室内没有升起红红的炭火,窗格也没有遮上丝绵帘子,北风从雕花窗子的空洞处肆无忌惮的吹进室内,花厅之中冷如冰窟,厅上坐着的漕帮各位总商就如同受刑一样了。
“阿嚏!”一位鼻子冻得通红的漕商打了个喷嚏,嘟嘟囔囔的抱怨:“陈伯爷把咱们拘在这里,饭不让吃,连热茶也没有,在这么下去,迟早把老命送掉!”
另一位两只手笼在袖子里面抱着膀子直哆嗦的老掌柜,闻言长长地叹了口气:“唉,咱们还只是被拘着,饭虽没有,还给两只干馒头,缺了热茶,还有口凉水喝,这已是不错的了,想田总甲被提着过堂,还不晓得怎生苦楚呢。”
养尊处优的漕帮总商们,几时受过这般折磨?一个个唉声叹气的,但商人天生对达官显贵的畏惧,又让他们不敢大声抱怨陈王谟。
忽然听到外面的凌乱的脚步声,总商们都心急火燎的涌向门口:“田总甲过堂回来了!”
门被打开,几名如狼似虎的亲兵推着田七爷往里面一掼,又把门关上了。
田七爷早不复在漕帮总舵时又威风又气派的样子,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像鸡窝,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嘴唇干裂起了口子,脸上还带着淤青,质地上乘的天青色丝绵长袍也被扯破了一大片,飘飘荡荡的耷拉着。
虽然没有真正受刑,但陈王谟手底下那些亲兵可不是吃素的,田七爷受的皮肉之苦也就不少了。
都晓得田七爷是为了大家伙儿吃苦的,红鼻子漕商赶紧抢上一步把他扶着,抱怨道:“还有天理吗?分明是白莲教盗了漕银,偏要勒逼着咱们赔补,还打人……”
门外传来亲兵的哄笑声:“这还没动刑呢!再过两天大刑伺候,看你们这群贼骨头熬不熬得过?”
总商们听到这话,都是浑身打哆嗦,他们平时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入则妻妾环伺、出则肩舆代步,从来没吃过什么苦头,此时饥寒便已觉苦不堪言,真动了大刑那是铁定要命的呀!
几个漕商扶着田七爷坐下,另外的人面面相觑都有惊恐之色,终于有个白白胖胖的漕商熬不过了,带着哭腔道:
“诸位,咱们是胳膊拎不过大腿,看来陈伯爷是铁了心要逼死咱们啦!现在小弟又冷又饿,再熬半天就算不打也先冻死了,没奈何,大家伙儿就认了这笔漕银,回去典屋卖地、帮中上上下下都出点,好歹先救命罢!”
此议一出,倒也有几个人赞同,这些总商平日里一毛不拔、悭吝得很,但现在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小命被陈王谟捏着,就算借债也得凑齐那笔银子啊!
“不、不可,绝对不可!”田七爷坐着休息了一会儿,忽然大声叫起来:“银子好赔,罪名难当就算咱们倾家荡产赔补了五十万漕银,这罪名哪个来认?”
总商们默然不语,正如田七爷说的,陈王谟拿到银子之后,朝廷再问“白莲教反贼在哪儿”,他又把谁交上去?漕帮只要肯认赔银子,这件事就成了黄泥巴掉进裤裆……不是屎也是屎啦!
现在不赔银子,被陈王谟饿死冻死打死也只是一条命,一家老小和财产尚可保全;赔银子反而后患无穷,到时候栽上勾结白莲教妖匪谋叛的罪名,杀头抄家儿孙戍边妻女发配为奴啊……
“老子宁愿冻死!”刚才那白白胖胖的漕商,一屁股坐地上了。
总商们彻底打消了赔银子换命的想法,决心和陈王谟耗下去,态度转硬之后又不同了。
有人说和京城里周都老爷是儿女亲家,前日已派家人送信过去,立刻就要上本揭参陈王谟;有人说第二个儿子是鲁给事的同年,已请鲁老爷转托内阁大学士申时行,求他代为说项。
坐在椅子上呼呼喘气的田七爷,似乎已因为刚才那声大吼耗尽了精力,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头正在嘿然冷笑:
京师离扬州多远?平日里利用周都老爷、鲁给事这些关系唬唬州县官儿,拉虎皮做大旗倒也罢了,现在这节骨眼上再派人去京师求援,这一来一回加上九卿廷议、六部扯皮、内阁票拟、司礼监披红等等手续的时间,你们这些傻蛋全都冻成冰棍儿啦!
要想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恐怕还得指望那位秦长官……
漕帮总商被陈王谟关押着追比赃银,不过这位伯爷自己也不好过,他就在花厅隔着座照壁的花园外面,第二进厅上焦灼的踱着步子,精神状态比田七爷好不了多少。
底下扬州锦衣卫的丘百户面带忧色,禀道:“……非但常州、镇江等地传报有白莲教蠢动的迹象,就是扬州本地也风声不对……事态严重,还请伯爷早下决断!”
锦衣卫派驻各地的百户所、总旗、小旗绝非尸位素餐之辈,他们也掌握了老对头白莲教的不少线索,各种反常的迹象已经引起了注意,但是由于被陈王谟的举动干扰了侦查方向,以及白莲教的刻意误导,他们并没有从全局意义上把握住真实情况。
饶是如此,右副都御史、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李肱和中官钦差副使黄公公已十分惊讶,白师爷也张口结舌,显得吃惊不小。
黄公公倒也罢了,他只是个派来督察漕银案的太监,可李肱就完全不同了,一张脸儿白得发青……文督催、武督运,漕银失窃主要是陈王谟的责任,所以他一直刻意置身事外;但现在已有白莲教蠢动的迹象,他身上兼着凤阳巡抚,辖区出了什么岔子,朝廷就得为他是问。
“陈伯爷,下官以为白莲教还需及早镇压,否则贻害无穷啊!”李肱忧虑的抓着胡须:“伯爷所带的漕军精锐,以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