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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金莲之前世今生-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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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反革命——”

他爱人咬牙切齿地把她推打,狠狠地骂:

“你这淫妇!”

淫妇?

她的头饰得低低的,背后仍传来人的窃窃私语。听得不真切,隐隐约约,也不过是

“淫妇”二字。

单玉莲眉头一锁,又强忍了。

02

她背负着这个黑锅,离开了舞蹈学院,从此之后,再也不是在台上劈叉大跳的白毛

女了。一双腿,还是蹬踏着。

次日,只低首默默地踩动机器,车缝鞋面。不觉又已一年半。

组长自裁床搬来一叠一叠的黑布或白帆布,来至车间,—一分了工序。她粉红色的

世界,她芳菲鲜奶的前景,都被黑与白代换了。千篇一律,千秋万世。

女人们一早就摸清她的底了,男人们呢,也是木着一张张的脸,私心不可告人:听

说她的故事,联想到她的淫荡……

奉公守法地在她身后东搬西移,乘势偷窥一下。毛主席的话:“要光明正大,不要

搞阴谋诡计。”每个男人都不让世人知道心下跃跃欲试蠢蠢欲动。

所以,这鞋厂,有个好听的名儿:“跃进鞋厂”。

厂内遍贴大字报和标语:

“批林批孔”

“批深、批透、批倒、批臭”

“在学习会上多发言”

“要团结,不要分裂”

这倒是个非常先进的单位。

单玉莲惟有含冤莫白地感激大家帮助她进行思想改造,今后重新做人。

她的风光,她的灿烂,一去不复返了。她连为革命样板戏出一分力量的机会也没有

了。

抬头一看,大风扇,终年都没开过。每一片扇叶都积满了灰尘。每一个机器上面都

默了残线。每一个角落都有特殊的胶的味道。胶,绝缘体,电通不过,水渗不透。她困

围在一只巨大的白球鞋里头。

每当她把一堆鞋面车缝好之后,便放进纸皮箱,然后搬抬到另一部门去。

人人都做着同样的工夫,妇女头上也得撑上半边天。

单玉莲吃力地咬着牙,她不相信自己做不好。最重要的,是她不能倒下来,让瞧不

起的人更加瞧不起。

忽地,横来一双援手。

“同志,让我帮你。’”

她见往来的同志当中,有人轻而易举地便替她把这重甸甸的纸皮箱给托起来,搬过

去。这人的无产阶级感情特别鲜明,还问候一句:

“你不舒服吧?”

单玉莲只平板地答:

“役。我在‘例假’期。”

正如往常一般,妇女们都是无奇。сom书私隐地、理直气壮地回答。阶级战友是没性别之分的。

她又回到自己的车间了。

那人转过身来。

那人转过身来。

那人转过身来。

只一眼,她无法把视线移开。他是一个俊朗强健的青年,肩膀很宽,满有苦力。他

这一转身,好似把整个鞋厂都遮盖了,充斥在此空间,无比的壮大,是个红太阳。

单玉莲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这原是她今生中的初遇。

她想起刚才的一句话:她坦言告诉他自己在“例假”期。墓地,她的脸红了。什么

话也不必说,她的红晕就代言了。

本在鞋面上穿梭的针,一下就穿过她的手指。毫无防备,锥心地疼,是一种从没有

过的疼痛。在心头。

她马上蹬踏,急乱中,针只是贯穿得更深切。未了逼不得已,方才往上艰辛地升拔

出来,血无端地染红了一片白帆布。

单玉莲的眼眶湿红了。她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措手不及,她爱上他。

那是怎样发生的呢?

谁说得上来?夙世重逢,是一种难受的感觉。它带来的震荡,竟历久不散。血止住

了,心还是跳着。难受。

这个男人没有在意,还远自去帮其他同志盼K,又运自走了。他的表现,不卑不亢、

不屈不挠,他是又红又专的劳模。连背影都诱人。

单玉莲盯着他的背影。 《幻觉又一闪现——他竟一身黑色快农,缠腰带,穿油靴,

手提捎棒。迈着大步,头也不回。瞬即失去踪影。)

她目瞪口呆。

他究竟是什么人?

“武龙同志,武龙同志,你要加油呀!”

武龙在场中驰骋着。

他特别的高大,特别的威猛。一件红背心贴在身上,肌肉都破衣而出,身体裸露的

部分,闪射出铜的光泽,即使在没有太阳的室内,那光泽还是反映在单玉莲的瞳孔中。

他每一个动作都那么有力。篮球仿佛利贴在手上,一路带,一路传,最后还是靠他

投中了篮。球飓地直冲下地,又往上一跳,一下两下三下,都弹动在她心上。

笑的时候,他竟有一口大大的白牙。

如同轻装的骑兵,骑着隐形的马,沙场上,一个英雄。

他的红背心,写上“红星”。

她仍然盯着他的背影。粗硬的短发在他脖子上有如黑马的鬃。他的英挺不同凡响。

世上除了他,没有人打篮球打得那么好了。

工人文化宫内,正举行的这场篮球比赛,“红星”队对“造反”队。

与会的都是劳动工人。跃进鞋厂的同志们都来了,为“红星”队主将打气。

他们活学活用一切口号,带着笑,在旁当啦啦队:

“红星、红星,掏出干革命的红心!”

一个四十来岁、在鞋值部门做保管员的男子,嘴角叼着香烟屁股,舍不得丢掉。一

见敌方人了一球,马上吐一日浓痰,便紧张地喊: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其他的人都和应:

“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为此,“红星”队在最后的几个回合,积分超前,胜了“造反”队。

武龙英姿勃发,用“祝君早安”的毛巾擦着脸。车间的几个女工,一个给他水,一

个给他一包点心,是一种青绿色的东西。青团,以青菜熬水加糯米粉,团成一巨型丸子。

“什么馅儿?”武龙接过,随便一问。

她赶忙回答:

“猪油芝麻。”

生怕他不吃。直盯着他。武龙拈起油汪汪的一个,两口噬掉之。她方才放心。

单玉莲但见此情此景,便离开球场了。

她在工人文化宫消样一阵,几番越趄,倒是没有回去。

赛事完了,一干人等都擦着汗,各自取了自行单车回家。精力发泄了,他们都没工

夫发展男女私情——也许,是没遇上。

单玉莲在门边,等着他出来。

她见到他神气傲慢地出来了。那件红色的小背心,猛地映入眼帘,那么快,出现了!

她在急迫中,把手中拎了很久很久的一双白球鞋——那是厂里的制成品,举到他跟前。

“送给你!”

武龙一看,她的一根手指头包扎了碎布,是受伤的手。再看,再想,呀,是她。

这才看清楚是一个怎么样的少女。明净透白的脸蛋,妩媚的眼睛,悄悄地脱住他,

双眉略成八字,上唇薄下唇胖,像是随时准备被亲吻一下,她也不会闪避。武龙把头一

摇,企图把这感觉给摇走。

即使她穿得那么宽大朴实,平平无奇,他还是知道里头有个柔软的身子、有颗柔软

的心。

她腼腆地一笑。有点心慌,若他不要,她该怎么下台?

武龙迟疑一下,敌不过这种诱惑,他伸出一双大手,把白球鞋接过。

她等待他接过,好像等了很久。时间过得特别慢。

“谢谢!”

夕阳西下,人面渐黯。

单玉莲很开心,日子陡地充实了。远近都漾着歌:“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

一浪一浪地,冲激她甜蜜的心弦。

她开始爱上这个世界。

忙乱、操劳、枯燥的白天,只要远远地瞥到彼此,大家都如初生婴儿般烂漫天真和

自得。连闯煞人的黑与白,上面都仿佛画上鲜艳的花朵——偷来的。

不过,好日子不会长。

才讲过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吧,都试探着,好不好再多讲两句呢?

什么时候讲?什么机会讲?

厂里头,人人都若无其事,不发一言,不动声色。

忽然有一天,

忽然,运动来了。

——运动!

本来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不知如何竟出了月亮来,挂在深蓝的夜空上。银光

意欲跻身,谁知里面发生了事情,它只好退缩在门外。因为门严严关好,隔绝了两个世

界。

鞋厂经过了一整天的操作,夜里机器终于被搬报开了,纵是人疲马乏,不过中间腾

出一块空地,搭了个简陋的高台。批斗大会开始了。

半失灵的灯火,一如垂死人的眼,环扫围坐一大圈的物体,幽僻中半人半鬼,全都

没有任何表情,紧抿着嘴,那阵势,简直令事不关己的人也心胆仅裂,何况身在高台上

呢?

肃杀中猛冒出一个男人的声音,都看不清谁是谁了。他慷慨激昂地宣布:

“今天我们要揭发一个人!”

——单玉莲头发散乱地被揪出来了。脖子上挂了个牌子:“淫妇”,大大的黑字,

又给打了个大大的红“X”。

“运动来了,厂里头的斗争也开始了,再不干,真落后了。所以我们先揭发车工单

玉莲。我们有同志亲眼看见她盗用国家财物。你!出来给大家说说着。”

真的有个人出来挺身作证:

“这淫妇,一脑子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享乐主义、色欲主义!她胆敢把国家的球

鞋,偷偷送给我们‘红星’队的主将,武龙同志。”

“好。武龙同志,你出来表态!”

武龙在人丛中,墓地被点名,吃了一惊。他得站出来表态。

小事化大了。

武龙心中不忍,但迫于形势,有点支吾:

“我”

“快表态,不表态就是赞成。说不定是同谋!”

武龙惟有把那双球鞋拎出来,自动投诚:

“这双球鞋的出处我是不清楚的。我当初也没有热情接受,不过……单玉莲这样的

行为有偏差,我们也该对她有看法,让她反省、改造,以后不再犯错。”

厂里的积极分子一听,不很满意。当其时,谁越凶狠,谁的立场就越鲜明。马上有

人嚷嚷:

“太骑墙了,非划清界限不可!”

大家众口一词,由领导带着喊口号,每喊一句,那俯首就擒的单玉莲,脸上的肌肉

就抖颤一下,后来,扭曲得不规律了。

“打倒阶级敌人!”

“马列主义不容任何私情!”

“斗她!斗她!”

武龙坚定地继续下去:

“我这个人,历来听党的话。我出身挺好,父亲原籍广东,是个拉三轮车的,母亲

是贫农。我对党的感情深厚,听组织的话,一切以国家为重,并无儿女私情,令组织为

难。我对她,不过是阶级感情吧。——她,没动摇过我的红心!”

武龙讲得真好,义正辞严。大家为这老广鼓掌。不愧是劳模。

说到底,他没做错呀。

那末,便是她的错了。

平素瞧着她就不顺眼的妇女们,也忍不住地揭发:

“哼!我就听说这淫妇,作风有问题。她从前还跟领导鬼混过,是个坏女人。我们

要求清查她的历史!”

男人自然爱听私隐,便喝令:

“单玉莲,你自己交待!”

她乍闻前尘往事又被重提,心如刀割。

为什么你们不肯放过我?

眼泪断线地滚下来,羞怒不可忍。我得自辩呀!她提高了嗓子:

“不不不,我没有。我是反抗的,他迫我!我没有,我不是淫妇!

黝黯中,人鬼不分的群众中有个女人跳出来,用力扯她的头发——看不清她是谁,

也许是坐在隔壁车间的同志,也曾聊上三言两语。此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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