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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中散碎着人的肉,毛茸茸的小孩的头盖,灰黄色的脑浆,炸飞到十几步远的紫蓝色的肚肠。街上尽是半疯狂状态地号哭着的失去了丈夫和儿子的女人,尽是装在运输汽车上的一列列的白木棺材,残砖碎瓦,被烧焦了民房,炸弹片,一排排的用芦席盖着的尸首,和由红变褐,由褐变黑了的血迹,带着雨水的潮湿的热风吹过来,空气中充满了火药气和血腥……(注1)
两个人傻傻地在那里站了片刻,雨也似乎大了起来,鲍望春猛地捏了捏拳头,转过头去的时候却注意到周天赐的脸色越来越白,于是拉了他一把,“先,回去?”
周天赐看了他一眼,无声地让他拉着转身又慢慢地走了回去。
沉默地走了有两条街,原来飘浮的雨丝已经变成了一颗颗的雨点,落在皮肤上有些钝钝的痛。不过因为广州大多是骑楼类的建筑,所以只要走在骑楼的廊下,就不虞会被淋湿衣衫。又走了一会儿,鲍望春停住脚步,朝着周天赐微微笑了笑,“赐官,我,有些,渴。”
周天赐恍然大悟般地抬起头来,看见对街不远处有家凉茶铺还开着,忙道:“你想喝些什么?”
“梨……雪梨,糖水吧。”
“好,你等我一下,马上就回来。”周天赐飞快地冲进了雨里,豆大的雨点一下子就把他的衣衫泅出一个个好像眼泪的点。
鲍望春看着他的背影,不由自主走上两步,但随即就克制住了自己。微微抿了抿嘴角,蓦然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另一个方向。才走出骑楼不远,罗靖安撑着伞就迎了上来,他的车也在不远处等着。
答应过你,走的时候,一定不在你的眼前,一定不会当着你的面转身离开,赐官,我答应了,我做到了!
而我能做到的也许只有这个,因为,我们相遇的这个时代,错了……
***
周天赐一口气冲到前面的凉茶铺,那阴阴暗暗的小茶寮子若不是仔细看还真不容易发现门面,正想着东卿的眼睛就是比自己尖,但突然间一个沙哑的女人的声音摇摇曳曳地传了过来——
“别离人对奈何天,离堪怨,别堪怜……”
然后他自己还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眼泪就刷地滑了下来。
那凉茶铺位于某个巷口,在深深的巷子里,有人唱:“甫相逢,才见面,唉不久又东去伯劳西飞燕……”
接着,才有丝竹渐响飘忽在满天飞雨当中,远远地隔着雨声,衬着飘忽着火气血腥味道的潮湿空气,一声声就这样深深的镌刻到周天赐的骨头里去,把一些本来以为已经痛到麻木的感觉重新翻了出来。
这曲子,这词,都是从小听着妈妈唱着睡的,熟悉得已经如同自己血肉的一个部分,也因为太熟悉了,所以有时候就会忽略那些词的意思。
“忽离忽别负华年,愁无垠啊恨无边,惯说别离言……”
——答应我,东卿,要走的话,不要当着我的面。这是我的底限,我受不了你在我的眼前转身离开。
——好。
“不曾偿夙愿,春心死咯化杜鹃,今复长亭折柳,别矣婵娟……”
——就算走了,也要记得回来的路!
——好。
“恨我福薄缘铿,失此如花眷……”
“东卿,东卿!东卿!!”想转头看,又怕转头看;想确认他还在,又怕看见他不在;知道他走了,又希望他没走,几次三番,三番几次,终于一咬牙转过头去,那清冷长街的对面,潮湿骑楼的下方早就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周天赐下意识跑回去几步,心底里却知道已经怎么都追不回来了,于是只有这样怔怔地站在雨里,让雨水冲刷着他的眼泪,天跟人的伤心就于这乱世危城凄迷绝唱里缠绵在一处。
“泪潸然,唉,两番赋离鸾,唉两番赋离鸾,何日再团圆……”
东卿,何日,再团圆?何日再团圆?
怔怔间,满天风雨,处处凄迷,欲述无人听,想归无去处。那些古老的唱词就像一个个字都变成了一个个钉子,在已经遍体鳞伤的心上又一次次敲砸下去,心欲碎。
“……肠欲断!”
033
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转动着小巧的白瓷壶,待到开水洗过了茶,倒掉第一轮茶水,一股带着兰花芬芳的清馨香气就氤氲出来,让整间包房都缓缓漾着那茶香的馥郁。然后,简直和白瓷混同一色的手又举起一旁的铜壶,将沸水注入正待泡开茶叶的白慈壶里……
看着他有条不紊,熟练又流畅的动作,孙翌一时间有些恍惚。
把滤好的茶盅里琥珀色的茶水倒入小小的茶杯里递过去,鲍望春微微一笑,“振飞,以茶,代酒,我敬你!”
孙翌收敛了心神,笑道:“东卿,你我是老同学了,你鬼主意多,不说个名目,敬的也不敢喝。”
鲍望春“哈”一声笑出来,“胡说。明明,当年,读书时,鬼点子,你,最多!”叹了口气,“这是,谢你,救命,之恩。”
孙翌慢慢拿起茶杯,“江湖弟子少年老,未尽三十故人稀!什么恩不恩的,一班同窗如今只剩下你我二人,换作今天是我,你也绝不会动手。”说着一口饮尽茶水,又笑道,“何况,就算他真的下了杀令,谁又能真的杀得了你?”
鲍望春重又为他添上,“别人,不行,你的话,我,只能,认命。”
孙翌摇摇头,却不搭话,只是把茶杯里的滚烫的茶水一口饮尽。
鲍望春为他第三次添上茶水,然后也给自己倒上,举起茶杯道:“这是,敬,你我,兄弟,情义。”
孙翌连忙举杯与他对饮。
饮后两人相望一眼,却一起发现对方眼中如剑似刀的犀利。
“军座,何故,派你,下来?”
“他不信你,也不信我,最好我们都死在这里。”
“既如此,你又,为何,要来?”
“与其老死凤尾,不如一啼鸡首。戴雨农忌我,我当然只能来着最危险的地方找升官的路。”
“听说,最近,振飞你,出入,香港,频繁。那么,有钱,怎么会,怕,升不了,官?”
“果然什么都瞒不了你,嗯?”孙翌挑挑眉毛,“但这钱不是我的,你知道的,这是他们要我买办的武器药品。”
“哪个,‘他们’?”
孙翌终于忍无可忍,“东卿,你我兄弟一场,有什么话你就直接说,别把我当犯人审!哼,虽说你如今是少将军衔,但我才是军统广州行营的主任,你这样逼问我,算什么意思?”
鲍望春深深看他一眼,“不错,你我,兄弟,有话,当,直接说。”眼睛却突然一闭,“那你,究竟,姓蒋,姓毛?”(注1)
“……”孙翌大吃一惊,手都下意识地放到腰侧的枪把上去,但看着鲍望春却发现他始终连眼睛都不睁,沉默了半晌,最后忍不住苦笑了一声,叹息道:“难怪我来的时候,汉年(注2)兄就提醒我,说我骗得过上面,却骗不过你——对了,你们在上海的时候就是老对手。”摇摇头,“东卿,到底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鲍望春缓缓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很多。”
孙翌坐直了身体,“你现在打算怎么样?抓我?杀我?放了我?”
鲍望春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流过一些复杂的感情,最后他摇了摇头,“我,不会,杀你。我知道,你们,缺药。你来,广州,就是,为这个,吧?我可以,匀,一部分,给你们。但,广州,既不,容失,贵党,也该,有所,表示。”
“你要什么样的表示?”定了定神,孙翌问道,“说实在的,我们资金有限……”
鲍望春摇头,“你,怎么做,我,不管。余将军(注3),电令,着我,下周,运送,药品,前往,清远。那以前,我要你,尽,可能,解决,制空权,问题。”
孙翌呆一下,挠挠头皮,“东卿,你这是给我出了大难题啊!”
听他这样说,就知道他已经答应了,顿时一口气都松了下来。鲍望春不想伤了彼此兄弟义气,孙翌说得不错,一班同窗如今剩下的也就只有他们两个,偏偏又是不同的立场,如今能够合作总好过刀枪相加。
于是抬抬眉毛,笑得一口白牙都露出来,“振飞,你,鬼点子,多!难不倒,你。”
看着眼前笑起来就满脸稚气的家伙,孙翌有一时间恍惚,“东卿,你比我小两岁吧?”
鲍望春点点头,重新倒上一浦滚水泡茶,“怎么?”
“十年啊,我们竟然已经认识十年了!我还记得你刚进军校那天,就把隔壁班的黄胖子揍了个半死,唉,怎么十年下来,你看着还是这副俏生生的小模样?”
如果不是同学那么久,鲍望春早就给他一耳光扇了过去。但就是因为知道孙翌这个人说话从来没有遮拦,遂只是翻了个白眼给他,“对了,要吃点,什么?”
“我不饿,早上吃过了来的。就知道你不安好心,怕见了你以后就没有胃口吃饭,看吧,果然,派个大难题给我!——唉,你舌头怎么回事,说话总是一截一截的。”
举着瓷壶的手微微一顿,“没事,受了点,小伤。”
“这一年来,即便我只是在军校里任教,也听说你立了不少功勋。我很感激你没有对我们下手,可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为戴雨农这样拼命。这次来广州,虽然大部分的原因是上头的决定,我却也是真的想来看看你。东卿,你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让,让他们这样,这样传你?”
鲍望春慢慢放下手里的瓷壶,看着金黄色的茶水荡漾在白瓷茶盅里,“哦,传什么?”这世上,到底是没有不透风的墙的。自己以为自己痛下杀手,但凡搭点边的人都已经铲除了,应该没有人会知道,但是现在看来,这根本禁不起军统局这帮高级特工的调查。真是白用功了一场。
孙翌觉得不对,以鲍望春的骄傲,如果有人这样传他,只怕他早就刀枪棍子一起上了,不折磨到乱说话的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决不会罢休。想想当年,黄胖子就是看他貌似纤细雅致,于是上去口花花了一句,结果就被他打个半死。自己也是因为这样才注意到这个又狠又辣的美人的,遂生了结交之心。后来并肩作战,生死扶持,转眼十年。
但现在他只是淡淡地问一句“哦,传什么?”而且听他这口气,只怕传的是什么,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没来由地心里一阵剧痛又是一阵焦躁,孙翌即便是刚才被鲍望春揭穿了自己身份的时候都没有这样惊怒,猛地一拍桌子,“他们说你,说你,跟男人……后来还因为这个,才被踢出蓝衣社。只是这一年来建功多了才回的军统。”
拿起白瓷杯把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鲍望春觉得自从自己“死”过了一次以来,对这些事已经再没有从前的在意。反正自己做出来的事,总有相应的结果在等着自己,每一步快乐都需要代价,这个道理自己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于是轻轻一笑,“是真的。”
“啪!”孙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手里的杯子也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等,等一下!”他跳起来,脸涨得通红,在地上转了三个圈,“东卿,你的意思是……是不是我听错了?”
鲍望春微微有些无措,但还是通红着脸坚定地点了点头。
“但是,你的意思是,你喜欢上了一个男人!”孙翌忍不住道,“跟你一样的男人!甚至还因为他差点被戴雨农踢出蓝衣社?差点死掉?”
鲍望春看着他,“是,我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孙翌张口结舌了半晌,“但是,东卿,你有没有想过,你,你是一个将军!你有大好的前程在前头,你这样,这样,岂不是自甘堕落?”
鲍望春依然沉静地看着他,“喜欢了,没办法。”
又紧紧盯着鲍望春绯红的双颊看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