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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个月来,旅行的劳累治好了我的失眠,我料定今晚也能很快睡著,但,在床上躺了一个钟头却还是没有睡著之後,我终於放弃睡著的可能性,起床在休闲服兼睡衣外加了件薄外套,闲晃到饭店外的沙滩上。
今夜的月光颇为明亮,海岸边的椰子树影以及打上岸来的浪花清晰可见。
沙滩上坐著一个人影,他穿著短衫、短裤,一只手在身後撑住身体,一只手斜斜搁在膝上。夜风吹乱他不修边幅的头发,一点红色的火光在夜色中闪烁——他在抽烟。
看来今晚睡不著的人不只我一个。
在远处观望了一会儿,我朝他走去。
我在隔了他一段距离的沙滩上坐下,看著前方的海洋说:“你想,我们还有可能再见面吗?”
他吐出一口云雾,把菸嘴夹在指间,弹了弹。
“谁知道,人海茫茫。”
我想了想,又说:“如果下回再见面,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要问几个问题,都是你的事。”
“啊,是啊。”嘴巴长在我身上,我爱问什麽当然就可以问什麽,问题是,问出来的疑问如果没有人回答,那麽就算问了,又有什麽意思呢?
考虑了许久,我说:“家豪死了。”
他的身体在瞬间僵了下。“人难免一死,节哀。”说完,他站起来往饭店的方向走。
我坐在沙滩上,心里想的不是家豪的死,而是在想像一个男人悲伤的极限究竟能到达什麽地方。
一尺,一寸,抑或就像这一片海一样,那般地深——
07巴黎式浪漫
我不相信命运,然而当事实摆在眼前时,我也不得不改变态度了。
在秋天的巴黎街头,我问他:“高朗秋,你有什麽情伤?”
※※※
九月,在巴黎街头,我遇见了高朗秋。
教我这个向来不怎麽相信命运的人也不得不开始相信了。
刚刚到达巴黎,我便扛著行李到市区里找了一间小旅馆。
巴黎这个城市讲求无可救药的浪漫,我为了这份无可救药的浪漫,放弃舒适的大饭店不住,特意到一家一晚只要七十法郎的小旅馆下榻,为此行营造平时绝对要不得的浪漫气氛。
巴黎有太多穷困潦倒的诗人和艺术家,街头更有终其一生没没无闻的画者,他们的存在是一种无可救药的浪漫宣示,我的来到则是为此浪漫下注脚。
转秋的巴黎融合萧条与繁华,散发出一种强烈的吸引力。
我一下飞机就感受到这股诱人探寻的味道,一时忘了时差所带来的倦意,急著搁下行李,在旅馆柜台索取了一份简便的市区地图後,便带著小背包匆匆离开旅馆,当个称职的观光客去。
嗨,巴黎,我来了。
※※※
尽管已入秋,巴黎街头依然蔓延著春天的气息。
提到巴黎,就不能忽略香榭大道上随处可见的露天咖啡座以及在遮阳伞下坐著的悠闲人们,这已经跟凯旋门和艾菲尔铁塔一样成为巴黎的地标了。
露天咖啡座的前面是人行道,再过去才是车水马龙的车道,咖啡座的後面则林立著饭店、航空公司、旅行社、报馆以及各品牌服饰及香水的名店。
巴黎人身材都很高大,说起话来带有一种软软的口音,虽然他们并未高声呐喊,但空气里依然存在著一种会让人耳朵搔痒的幻觉。
走在流行时间尖端的巴黎,还是秋天,百货公司就已经推出明年春季的新装。
气候凉得不适合再穿短衣、短裙,但是一眼看去,沿路上的法国女郎没有一个已穿上保暖的厚重外衣。
美丽的法国女郎有著高高的颧骨和直挺的鼻,或蜜色或白金色的头发剪成时下流行的造型,穿著高跟鞋逛街的她们竟然依然有办法优雅如王后。几番观察之下,我不得不深感佩服。
反观我这一身随性的装束,大概一看就知道是外地来的,而且才刚来不久,还没有准备好融入这个金粉世界中。
巴黎人显然有著奢侈的性格,他们不囤积金钱,非常著重品味与享受。
这种面貌是一个民族与文化所造就出来的,换作其他地方,绝对看不到呢。
在东南亚地区待久了,临时决定飞到欧洲来,第一站就选择在法国落脚,不禁让人有来到另一个世界的感受。
既来者,则安之——已成认我近来最常提醒自己的话。
入境随俗,就算无法融入,也绝不以既定的价值观去审定是非。何况这世间原就没有绝对的是与非,是是非非,是人们所加诸,不是永恒不变的真理。
从香榭大道转进几条小街,会发现许多精致考究的小咖啡店。
我不知道法国产不产咖啡,但巴黎街上到处都可以看到不时飘出甘醇咖啡香味的咖啡馆。
不同於大道上林立的名牌商店,小街里形形色色的小店让人更想寻幽访胜,每一家店的橱窗都布置得让人惊奇,我忍不住驻足欣赏起来。
我从一家玩偶店逛到了一家钟表店,又从一家香水店逛到一家皮革店,一路逛下来,颇有身在异国的情趣。
当我停在一家面包店的展示橱窗前,看著店里陈列的各式糕点,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我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我饿了。
从下飞机到现在,已经过了大半天,机上的食物我吃不惯,因此只喝了果汁和吃了一个黑麦面包,而初来乍到的兴奋又让我暂时忘了饥饿。逛了一下午的街,面包店里令人垂涎的传统法国糕点唤醒了我肚里的馋虫。
擦拭晶亮的橱窗就像是一面镜子,我往前靠近橱窗一些,顺手拨了拨行走之间弄乱的散乱长发。
离开台湾以後,我就一直没有上理发厅修葺这一头乱草,现在它己经长得杂乱无章了,若非长期束发让我头皮疼痛,我不会放任它如此狂野地披散在我肩膀上。
我对著如镜面般光滑的橱窗塞好头发,同时惊奇地发现这橱窗清楚地映照出对街的景致和往来的行人,感觉上就像是在看一部步调诡异的老式电影。
一时间,我被这倒映的画面所吸引,然後,我讶异地掩住嘴,看著出现在橱窗玻璃上的人影——
映在玻璃上的那个人影站在对面的街上,距离太远使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为了确认我看见的和我认为的是否一致,我转过身,在穿梭的人群中寻找现实世界里的真实影像。
然後我笑了,我向他用力地招手。街上行人太多,他没注意到我。
我看了看面包店,又转头看他,然後,我穿过街道跑向他。
见他转身要离开了,我连忙出声叫唤:“高朗秋——”
是时他转过身来,看见了我,眼里有那麽一抹讶异和不信,如同我刚刚看见他时的感觉。
不知是不是身在异国的关系,看见他,我有种意外的欣喜。
我小跑步跑到他面前,气息不稳地笑说:“呼……又见面了,虽然人海茫茫,但这个世界真是小,是不是?”
他那双内敛深藏的眼眸看著我,耸耸肩,笑说:“在命运安排我们第四次不期而遇之後,恐怕我也不得不承认你说的没错。”
“很高兴能再遇见你。”不知道为什麽,我就是高兴。
“开始感到流浪的寂寞了?”
“也许。”我说。
他挑了挑眉——这真是他的招牌动作。我噗哧一笑。
他问:“笑什麽?”
我学他挑了挑眉,然後指著右边的眉毛说:“我常看你这麽做,显然你属“右派”。”
他也笑了。“思想跟行为是两码子事,我是不左也不右的独行客。”捉了把我的头发,他说:“瞧你,一团糟。”
他扯痛了我的头皮,我连忙拉回头发。“对於一个半年没上美容院的女人,你能苛责她什麽?”
他给了一个答案:“真懒。”
我才要反驳,但肚子里雷鸣似的咕噜声在我们之间突兀地响起。
他又挑了挑眉。“你该不会连吃饭也懒吧?你比上回我见到你时还瘦,想当树也不是这样。”
我抗议道:“我不用想当就已经是树了——姓齐的树。而且我没有连吃饭都懒。”只是长期旅行在外太耗费精神和力气,用掉的体力远远超过我所能补充的。
他看了看表。
我问:“在等人吗?”
“对,他迟到了,我想我已经等得够久了。”然後他问说:“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这是个不错的建议,但此刻我一心想回头去刚刚那家面包店消费,於是我摇头说:“不了,我要去买面包。对面有家面包店,我刚刚原本要进去的,但我在那家店的橱窗看到了你。”
他望向对面去,说:“你确定你要为几块面包放弃一桌子道地的法国菜?”
我看著那家面包店,意志坚定地点点头。毕竟,远水救不了近火,我饿得发慌,买面包是填饱肚子最快的方式。
“真可惜,”他惋惜地说:“我认识的那个厨师堪称法国料理的第一把交椅。想想,在灯光、气氛极佳的餐桌上享用一餐让人连盘子都想吃掉的美味料理,又不用花半毛钱,我真不敢相信有人会为了随处可见的面包放弃这样难得的机会。”
他真下定决心要让我陷入两难了。
“我……”我看了看面包店,又看了看高朗秋,犹豫地说:“要不然,我们先去买几块面包,再去吃法国料理,你觉得怎麽样?”
“你有那麽大的胃可以容纳全部的食物?”
我说:“我饿得可以吃下一整头牛。”
他怀疑地说:“如果你吃了点心以後,吃不完正餐呢?”
“那麽顶多换我请你嘛。”
他妥协了。“好吧,去买你要的面包。”
他一同意,我几乎是飞奔地跑向面包店。
※※※
罗亚的确是个顶级的法国籍厨师。
他非常、非常的年轻,很难相信二十八岁的他做菜的功力已有六十岁老师傅那样纯青的火候。
他在亚乐区一家名叫“幻觉”的饭店担任主厨。见到高朗秋的时候,他非常热情地拥抱了他一下,然後他注意到我,花了三分钟左右的时间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然後笑眯眯地给了我一个比给高朗秋更热情的拥抱。若不是我阻止,我怀疑他会给我一个热吻。
之後,罗亚用法语跟高朗秋交谈起来,并且不时地朝我投来好奇与暖昧的眼光。我虽然不懂法语,但我觉得他们的谈话跟我有不少关联。
这种全世界共通的肢体语言,让人一看就明白,他显然以为我是高朗秋的什麽人,并且正在调侃他的朋友。
在罗亚第三次用那种令人费解的眼光看向我之後,我忍不住扯了扯高朗秋的手臂,用国语告诉他:“随便你们聊什麽,但是别扯到我。”欺负我不懂法语,我就说国语把你欺负回去。
高朗秋笑著说:“想知道罗亚对我说什麽吗?”
“如果是很令人尴尬的话,不必告诉我。”
他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尴尬——罗亚是问我,你是不是我的女人。”
这家伙,他比罗亚还令人尴尬。我的脸无端发热起来。“告诉他,我不是。”
他耸耸肩,说:“我也是这麽说的,但是……”
“但是什麽?”
“他不相信,於是呢……”
“於是怎麽样?”
他摊摊手,说:“我说,如果你不信的话,你尽可以去追求她。”
我瞪大眼。“你别开玩笑了。”
他一脸无辜地道:“我总得证明我们的“清白”。”
我咬牙道:“谢谢喔!”
他拍拍我的肩,说:“别生气,这家伙人不坏,只是对东方美女情有独钟而且他不像澳洲土著一样只喜欢胸脯大的女人。”
我用力瞪他一眼,更大声地说:“谢谢喔!”想想,我又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