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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她笑了,爱娇的说:“或者我们有缘,是吗?你觉得我脸熟吗?俞先生?”
“是的,你断定我们没见过?”他再紧追一句。
“我不记得我以前见过你,”她仍然笑著,又自作聪明的加了一句:“像俞先生这样能干漂亮的人,我见过一次就一定不会忘记的啦!”他看不出她有丝毫的伪装,面前这个女人透明得像个玻璃人,你一眼就可以看透她,她所有的心事似乎都写在脸上的——她一定以为他是个到处吃得开的地头蛇呢!
“叶小姐到新加坡多久了?”
“才来半个月,这里的合同到月底就满期了。哦,俞先生,你跟我们经理熟,帮我打个招呼好吗?让他跟我续到下个月底,我一定好好的谢谢你!”
这就是她答应出来吃饭的原因了!俞慕槐有些失笑,他想告诉她他根本和闻经理不熟,但看到她满脸的期望和讨好的笑,就又说不出口了,只得点点头,敷衍的说:
“我帮你说说看!”叶馨欣然的笑了起来,笑得十分开心,十分由衷,举起茶杯,她说:“我以茶当酒,敬你,也先谢谢你!”
“别忙,”他微笑的说:“还不知道成不成呢!”“你去说,一定成!你们新闻界的人,谁会不买帐呢!”叶馨甜甜的笑著。他开始觉得,她那笑容中也颇有动人的地方。新闻界!真奇怪,她以为新闻界的人是什么?是无所不会,无所不能的吗?“哎,俞先生,你别笑我,”叶馨看著他,忽然收敛了笑容,垂下头去,有些羞怯,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说:“说老实话,我不是什么大牌歌星,没有人捧我,我长得不好看嘛!”
“哪里,叶小姐别客气了。”
“真的。”她说,脸红了。不知怎的,她那套虚伪的应酬面孔消失了,竟露出一份真实的瑟缩与伤感来。“我也不怕你笑,俞先生,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好人,不会笑话我的。我告诉你吧,我唱得并不很好,长得也不漂亮,干唱歌这一行我也是没办法,我家……”她突然停住了,不安的看了他一眼,迟疑的说:“你不会爱听吧?”
“为什么不爱听呢?”他立刻说:“你家怎么?”
“我家庭环境不太好。”她低声说:“我爸爸只会喝酒,我妈妈又病了,是——肺病,很花钱,拖拖拉拉的又治不好,已经拖了十多年了。我有个哥哥,在马尼拉……你知道马尼拉的治安一向不好,我哥哥人是很好的,就是交了坏朋友,三年前,他们说他杀了人,把他关起来了……”她又停住了,怯怯的看他:“你真不会笑我吧?”
他摇摇头,诚恳的望著她。他开始发现在这张脂粉掩盖下的、永远带著笑容的面庞后面有著多少的辛酸和泪影!人生,是怎样的复杂呵!“于是,你就去唱歌了?”他问。“是的,那时我才十七岁,”她勉强的笑了笑:“我什么都不会,又没念几年书,只跟著收音机里学了点流行歌曲,就这样唱起歌来了。”她笑著,有些儿苍凉:“可是,唱歌这行也不简单,要有真本领,要漂亮,还要会交际,会应酬,我呢,”她的脸又红了。“我一直红不起来!不瞒你说,马尼拉实在混不下去了,我才到新加坡来打天下的!”
“现在已经不错了,××夜总会也是第一流的地方呀!”俞慕槐安慰的说。“就怕——就怕唱不长。”
“我懂了,”他点点头。“我一定帮你去说。”
“谢谢你。”她再轻声说了句,仍然微笑著。俞慕槐却在这笑容中读出了太多的凄凉。经过这篇谈话,再在这明亮的光线下看她,他已经肯定她不是那只海鸥了。这是另一只海鸥,另一只在风雨中寻找著方向的海鸥。她和那个少女虽然在面容上十分相像,在性格及举止上却有著太多的不同。
“吃点东西吧,叶小姐,瞧,尽顾著说话,你都没吃什么,这虾饺一凉就不好吃了!”
叶馨拿起筷子,象征性的吃了一些。
“我不敢多吃,”她笑著:“怕发胖。”
“你很苗条呀!”他说。
她笑了。他发现她是那种非常容易接受赞美的人。到底是在风尘中处惯了,她已无法抹去性格中的虚荣。但是,在这篇坦白的谈话之后,她和他之间的那份陌生感却消除了。她显然已把他引为知己,很单纯的信赖了他。而他呢,也决不像昨晚那样对她不满了。昨晚,他要在她身上去找另一只“海鸥”的影子,因为两只“海鸥”不能重叠成一个而生气。今天呢,他认清了这一点,知道了她是她,不是渡轮上要跳海的少女,他就能用另一种眼光来欣赏她了,同时,也能原谅她身上的一些小缺点了。
“俞先生,台湾好玩吗?”
“很好玩,”他微笑的说:“去过台湾没有?”
“没有,我真想去。”她向往的说。
“你说话倒有些像台湾人,”他笑著。“我是说,有些台湾腔。”“是吗?”她惊奇的。“我是闽南人。在家都说闽南话……”她用手蒙住嘴,害羞的说:“俞先生别笑我,我的普通话说得不好,不像那些从台湾来的小姐,说话都好好听。那位歌舞团的张莺,每次听到我讲话就笑,她费了好大力气来教我说北平话,什么‘一点儿’、‘小妞儿’、‘没劲儿,……我把舌头都绕酸了,还是说不好。”
“你可以学好。”他说,想起她那个“待会儿”,不禁失笑了。“你笑什么?”她敏感的问:“一定是笑我,笑我念得怪腔怪调的。”说著,她自己也笑起来了。
“不是笑你,我是在笑我自己。”他说。天哪,就为了那个“待会儿”,他竟逼著她去唱了支《海鸥》呢!想必昨天自己表现得像个神经病了!
“张莺说,可以介绍我到台湾去登台。”没注意到俞慕槐的出神,她自顾自的说:“你觉得有希望吗?”
“当然有希望。”“如果我去台湾唱歌,你会来听我唱吗?”
“一定来!”她高兴的笑了,好像她到台湾去唱歌已成为事实似的。俞慕槐看著她,忽然心中浮起一阵悲哀,他知道,她不会在台湾的歌坛上窜红的,而且,台湾可能根本没有地方愿意聘请她,她毕竟不是个顶儿尖儿的材料。但是,她却那样充满了希望,那样兴奋。人,谁不会做梦呢?何况她那小小的肩膀上,还背负著整个家庭的重担,这是个可怜的、悲剧性的人物呵!但,最可悲的,还是她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在扮演些什么,却在那儿浑浑噩噩的自我陶醉呢!
“俞先生,你还有多久回台湾?”
“大概一个星期吧!”“那么快!”她感叹了一声,流露出一份颇为真挚的惋惜。“你不忙的时候,找我好吗?我除了晚上要唱歌以外,白天都没事,我可以陪你一起玩。”
“你对新加坡很熟吗?”
她摇摇头。“那么,我们可以一起来观光观光新加坡!”他忽然兴趣来了。“为什么我们要待在这儿浪费时间呢?你听说过飞禽公园吗?”“是呀,很著名的呢,不知道好不好玩。”
“我们何不现在就去呢?”
于是,他们去了飞禽公园。
俞慕槐无法解释自己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会跟这个叶馨玩在一块儿的?但是,在接连下去的一星期之内,他几乎每天和叶馨见面。他们玩遍了新加坡的名胜,飞禽公园、植物园、虎豹别墅……也一起看过电影,喝过咖啡。这个以“不交女朋友”出名的俞慕槐,竟在新加坡和一个二流的歌星交上了朋友,岂不奇怪?难怪王建章他们要拿他大大的取笑一番了。事实上,俞慕槐和叶馨之间,却平淡得什么都没有。叶馨和他的距离毕竟太远,她根本无法深入他的内心。俞慕槐主要是欣赏她那份善良,同情她那份身世,因而也了解了她那份幼稚与虚荣。他们在一块儿的时候,谈得并不多,只是彼此作个伴,叶馨似乎是个不太喜欢用思想的女人,她一再挂在嘴上的,对俞慕槐的评语就是:
“你真是个好人!”俞慕槐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说,是因为他对她保持的君子风度吗?还是因为她以前碰到的男人都太坏了?总之,在这句简单的话里,他却听出了她的许多坎坷的遭遇,他不忍心问她,也觉得没有必要问她。他知道她虽无知,虽肤浅,却也有著自尊与骄傲,因为,有次,当他想更深入的了解她的家庭环境时,她却把话题掉开了,他看出她脸上的乌云,知道实际情况一定比她所透露的更糟糕。尤其,当他连续听过她几次歌,发现她一共只有那么两套登台服装以后,他就对她更加怜惜了。这种怜惜、同情与了解的情绪决不是爱情,俞慕槐自己知道得非常清楚。他对叶馨,始终保持著距离,连一句亲热的话都没说过,他珍重自己的感情,也珍重叶馨的,他不想玩弄她,更不想欺骗她。而一个星期毕竟太短了,一转眼,就到了他返台的日子。他有些不放心叶馨,虽然闻经理答应续用她,他却看出闻经理的诺言并不可靠,到台湾演唱的可能性更加渺茫,而他,他的力量是太小了,一个渺小的俞慕槐,又怎能帮助她呢?离新加坡的前夕,他建议到一家夜总会晚餐,再一起跳舞,叶馨早向闻经理请了一天假,不过她反对他的这个建议,“就这么一个晚上在一起,为什么还要在人堆里钻呢?!找个安静的地方谈谈不好吗?”她睁大了眼睛,问他。海鸥飞处7/41
接触到她那单纯、坦白的眼光的一刹那,俞慕槐的心陡然一震。这是叶馨所说的话吗?一个在声色场中打滚的女孩子,怎会拒绝他这样“随俗”的建议。难道她也渴求著心灵上的片刻宁静!他瞪视著叶馨,觉得她突然变得陌生起来了!但也觉得更熟悉了!于是,他们去了一家小巧而幽静的咖啡馆,坐在那儿,他们有好长一段时间的相对无言,只有咖啡的热气,在两人之间氤氲。俞慕槐发现自己竟有一缕微妙的离情别意,而叶馨呢?她一反常态的娇声笑语,而变得相当的沉默。在她的沉默下,在那咖啡馆幽暗的灯光下,他又觉得她酷似香港那只“海鸥”了!当然,这只是咖啡馆的气氛使然,环境本就容易引起人的错觉,何况她们两人又长得如此相像!他重重的甩了甩头,甩掉了香港那只“海鸥”的影子,他有一些话,必须在今晚对叶馨说说,以后,他不可能再见到她了——一段萍水相逢,比两片浮云的相遇还偶然!一段似有还无的感情,比水中的云影还飘忽!但是,他却不能不说一些心底的话,她能了解也好,她不能了解也罢。
“叶馨,”他直呼她的名字。“以后我们可能不会再见到了……”“我会去台湾的!”她忽然说,充满了信心。
他怜悯她。会去吗?他不相信。
“希望你能去,先写信给我,我会来机场接你。”他留了一张名片给她。“上面有我家里的地址电话,也有报社的,找我很容易。”“我知道,你是名人!”
“我正要告诉你,我不是名人。”他失笑的说。“叶馨,别太相信‘名人’,新闻界的人也不是万能的。我只是个记者,拿报社的薪水,做报社的事,我并不像你想像的那样吃得开。”
她怔怔的望著他。“所以,我觉得很抱歉,”他继续说,诚恳的。“我希望我的力量能大一些,我就可以多帮你一些忙,但是,事实上,我的力量却太微小了。”他停了停,又说:“叶馨,我说几句心里的话,你别见怪。我告诉你,唱歌并不一定对你合适,这工作也非长久之策,如果你有时间,还是多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