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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含笑问。我把咖啡杯重重放在茶几上,液体溅出来,洒在玻璃上,形成图案。〃你有没有她的照片?〃〃有。〃
我找半晌,把一张与妻子合摄的照片递予郭祠芬。
〃这是几时拍的?〃
〃数年前。〃
〃没有更近的照片?〃
〃没有。〃
〃为什么?〃
〃小郭,近照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我不耐烦。
〃周至美,你们是两夫妻,怎么会数年来一直没有合照?〃
〃我们俩都不喜欢拍照,好了没有?〃
〃这张照片又是在什么地方拍摄的?一个晚宴吧,持宝丽莱的摄影师迎上来,推辞不过,因利乘便,留下倩影。〃小郭语带责备。
〃看,〃我说:〃你认为我应当买一架哈苏,专用替妻子摄制人像?〃
他把照片放进皮夹子内。
〃这间屋子呢,买了多久?〃
〃半年。〃
他扬起一条眉毛。
〃机会把握得分秒不差,草签之前屋价已经跌至最低点。我还抓着现款死忍,〃我不由得露出得意的神色来,〃谁知一宣布大局,楼宇更加跌破底价,连成本都不够,我立刻买下来,此刻又上升百分之十左右。〃
〃多少钱?〃〃一百二十万港元。〃
小郭吹一声口哨,麦示赞许:〃噫,拣了空前的便宜货。〃
〃早二十四个月,一倍这个价钱也不行。〃
才得意着,想到饶是这样,利璧迦还是离我而去,不禁兴致阑珊。
〃怎么会在这种时候买房子?〃
〃我同你打…个譬喻:有一匹千里天马,平常以你永远追不上的速度奔驰,阁下一向只有眼睁睁看的份,忽然之间受特殊因素影响,它的速度慢下来,阁下还不把握这个机会飞奔追近,抢上马背?〃小郭点点头,〃你这个看法,也有点道理,只是我请问你,你怎么知道天马一定会跑向你的乌托邦?〃
〃这是要赌一记的,是不是?〃
〃本市每人都是睹徒,勿买穷定。〃我说。
〃下一句是买了稳定。〃
〃别这样悲观,小郭。〃
〃把门匙给我,你回来的时候,给你答案。〃
他告辞。
尽管我看时局看得那么透彻,但看身边的人却如雾中花。我完完全全泄了气,十多年建立起来的信心看样子会渐渐毁在这件事上。我不认为我会原谅利璧迦这种幼稚及不负责任的行为。一知道她的行踪我便会约她出来谈个清楚。我连胡子都没刮便上飞机,空中侍应生照例对头等舱客人服侍周到,我伸直双腿睡觉。
多年来我习惯在飞行中休息,因为一下飞机要即刻去开会。
这次我闷闷不乐。
我在检讨我们的婚姻。
我们一直是对模范夫妻,两个成熟与独立的人因爱情结合在一起,又早早决定不要后裔。她有她的事业,我有我的事业,在必要时又可以互相扶持。这样理想的关系,毛病出在哪里?
搜索枯肠,也不记得她曾经说过对这段婚姻有什么不满的话。
我气愤、怨忿,胸中似有一团慢火在烧:多少女人为丈夫出生入死还紧守岗位,我有什么地方失职,她要离我而去来惩罚我?
落飞机时喝的酒有点上头,空旷地方风急,我扯一扯大衣。
〃周至美。〃有人叫我。
腔圆音正的京片子。
这还有谁呢,我转过身来。
〃马利安威廉斯。〃我叫她。
〃卫理仁,跟你说多少次,我的名字叫卫理仁。〃
〃好好,〃我说:〃你怎么接我来了?〃
她很诧异,〃周,你喝酒?〃
〃是。〃
〃你是从来不喝的。〃
〃怎么会来接我?〃
〃因为过几天我同你一起回去。〃马利安说。
〃你调职?〃我说。
〃我升了。〃
〃该死,你此刻是我上司?〃
〃正是。〃
〃让我看清楚你。〃我扶着她双肩。
她金发熨得很蓬松,灰色猫儿眼,三围略宽,但正因为身上有肉,才更像个女人,看上去似时装杂志上的模特儿。
这样标致的洋女,对我倾心已不止一两年,利璧迦不是不知道的,但我不是个随便的男人,我从不曾动过马利安的脑筋。
利璧迦利璧迦,你还要我怎样。
〃周,上车呀。〃
我仍然不想放纵自己,继续拒绝马利安的柔情蜜意。
开完会我同她去吃饭。
马利安是英美混血几,在纽卡素出生,于匹兹堡长大,她说她一生与工业城脱不了干系,父母离异后,她似人球般被双亲在两大洲踢来踢去,终于在大学学得一口好中文,能书能写,自此在东南亚的分公司打出一个局面来,因兼有管理科文凭,老板很重用她。
她一直喜欢我,有心事都告诉我。
马利安的母亲有一句名言:〃别的女人在男人处得到归宿,我自男人处得到玷辱、羞耻及失望。〃
讲得多了,马利安牢牢的记在心头,不肯嫁人,一下蹉跎,今年已有二八九岁。
她有个天真的想法,认为东方男性比较高贵.
心情好的时候,我也曾同她打情骂俏:〃但马利安,你若以为中国男子都似我,你就错了呢。〃
晚餐的时候,我向她诉苦:〃马利安,你说我有何不妥?〃
〃你?周,你永远是我心目中的偶像,〃她握紧我的手,〃任何时候,只要吹一下口哨,我便跟随你,水深火热,在所不计。〃
利璧迦,听见没有?
〃你认为我有没有缺点?〃我说
〃有,你不肯同我鬼混。〃马利安说。
〃不,说正经的。〃
马利安说:〃每个人都有缺点,不是相处长久不易发觉,这样吧,我们先同居六个月,然后我告诉你,你有何不妥。〃
〃马利安。〃
〃叫我卫理仁,周,我爱中国简直爱疯了。〃
我说:〃拿着超级大国的护照来爱中国,是最容易不够的事。〃.
〃你不信我?〃她问。‘‘
我情绪低落,发呆,也无心再与她聊下去。尽喝着闷酒。
〃周,有什么不对?〃
〃大大的不对。〃
〃说来我听。〃
〃大英帝国追我欠税,老板嫌我工作不力,父母怪我不孝,我的妻子失踪,我自己又为回归的问题彷徨。〃
〃周,你总不肯同我正经地说话。〃她嗔说。
我抚摸她柔软如丝的金发。起码有一半以上的金发是漂染的,但在根部一定看得见新长出来的深色发脚。
马利安这一头金发越到根部越是透明细丝,假不了。
〃周,今夜到我家来,我煮咖啡给你吃。〃
我想了很久,才说:〃今夜我醉了,改天吧。〃
她觉得很不是味道,脸上有不欢之色。
马利安把我送回旅馆,我倒在床上,默默地拉上被褥,看着天花板良久,终于闭上疲倦酸痛的双眼。
我梦见利璧迦在我身边徘徊。
我可以察觉到她的衣裙悉萃,她有到我房中来找书看的习惯,并不太过轻手轻脚,但也不致把我惊醒,我至多转两个身又堕入梦乡。
我梦见我伸手拉她,她低头看床上的我,她微笑着。
醒来知是梦,不胜悲。
我从来没有梦见过她,以前她一直在我身边。
至此我已没有教育利璧迦的意图,我开始焦虑,只希望她平安回来。
开了三日会,我都忍耐着,没有打电话回家。
临走那一夜,我拨了家中号码,等着回音。
电话响了许久许久,没有人来应,自动切断。
我以前也从来没在出门时婆婆妈妈,做过这种事。
我尚想再拨,马利安进我房来,我只得放下话筒。
〃要走了,一点钟飞机。〃她催我。
她很兴奋,久已向往东方之珠,来不及要穿着比坚尼泳衣躺在白色游艇甲板上晒成金色,认识城内著名富有的花花公子,与他们把臂共游太平山,吃活捉的海鲜,喝水杯装的拔兰地,坐豪华大汽车,一切像香烟广告中的剧情。
也许我把她想得太幼稚,直觉上金发美女全部是浮浅的。
马利安的一口标准北京话能帮助她去到更高更远的地方,我不能小觑她的志向。
在飞机上她问:〃你在想什么?〃
〃还不是立方氮化硼。〃
〃周,你可以与它结婚了。〃
我呆呆的看着手上的报纸,没有作出往日俏皮的回答。
〃周,你精神不太好,开到茶蘼还是怎么的?〃中文到底是精妙的语言,洋人说得再好,也还有会错意的地方,马利安又特别爱用成语、诗词,以及北方的歇后语,炒成一碟,有时候不大消化,但往往引来意外的效果,十分谐趣。
〃你为谁骇然销魂?〃她又问。
我长长叹息一声。
〃看样子,你为她叹十声呢,〃马利安问:〃她是谁?〃
〃立方氮化硼。〃
〃多长多动听的闺名。〃马利安说:〃中国人打算采用它吗?〃
〃太贵了,全球都只可以作小规模实验。〃
〃我真不明白,这项伟大的发现至今也有二十多三十年,为何无人推广。〃
〃因为钱已全花在先进武器上。〃我用报纸遮住头。
〃你打算去装置这部机器?〃
〃一共十部。〃
〃维修?〃
〃也是我。〃
〃要多久?〃
〃还要看着它的生产过程做报告,一年少不了。〃
〃周,带我去中国东北。〃她兴奋。
〃只怕我不带你,公司也会派你去的。〃
〃天气如何?〃
〃冷。〃
〃比赫尔辛基如何?〃她侧侧头。
〃那是你去过最冷的地方?〃
〃是。〃
〃简直可算四季如春。〃
〃我不相信。〃
〃欢迎实地观光。〃
〃周——〃
我故意扯起轻微的鼻鼾。
我心中挂住的,还是利璧迦。
也许她已经到家了。这一程飞机简直坐老人。
我匆匆取了手提行李奔离飞机场,马利安大急,追出来要声讨我。
我对她喊:〃外面自然有人接应你。〃
跳上车,我着司机直驶回家。往日如果时间还这么早,我非得回公司做功课不可。
但今日我要赶回去。
到家,我发觉门廊前一盏灯开着,心便突一跳。利璧迦习惯开亮这盏灯等我回来,我用手大力按几下铃,电子门铃的组合是〃爱是至奢华的一件事〃这首歌头一句。
我等不及用锁匙开门进去。
鼻中闻到清微的幽香,她惯用的香水。
〃利璧迦。〃我一路寻过去。
厨房中咖啡壶的蒸气在卟卟顶动,漫溢温馨,小烤炉里有芝士吐司,我心爱的食物。
〃利璧迦。〃我完全松弛,相信她已经回来。
她心爱的一件旧毛巾浴袍搭在书房中,我踏入浴间,有淙淙水龙头声,
〃利璧迦。〃
我冒昧推开磨砂玻璃门,几乎听见她应我的声音:〃至美,是你?〃
浴缸里冒出一阵蒸气,却没有人。
我冲出客厅,〃利璧迦,利璧迦。〃我疯狂地叫。
我在沙发前煞住脚步,安乐椅上坐着一个人,背着我,一边抽烟一边在喝咖啡。
我厉声问:〃谁?〃
他很戏剧化的转过身子,对正我。
是小郭,这人故弄玄虚,戏剧化得不似真人。
〃你。〃
〃可不就是我。〃
〃利璧迦呢。〃我向他要人。
〃她没有回来。〃
〃什么?〃我嗥叫起来。
〃她不会回来了。〃
〃你胡说什么?她明明在这里,你看,点心已经做下,她准备淋浴……她人呢?〃
〃这是我布局的。〃他喷出一口气
我咆吼,声嘶力竭地扑过去,因为势道太猛,我们两条大汉连椅子一齐撞倒在地上,作滚地葫芦。
〃为什么?为什么作弄我?〃
他的脖子被我扼住,透不过气来,〃喂,喂,周至美,我不过是要看看你是否,咳咳咳,喂,你是否真的想念她松手松手,要闹出人命来了,放开我〃他挣扎。
我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松开他。
他爬起来,坐沙发上喘气。
我跌坐在墙角,用手掩着面孔。
〃看样子你倒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