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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血衣头一次看到那么大,又那么奢侈的房间。年幼的心中除了震动,还有莫名的恐慌。然后,这个男人抚摸着他的发顶,望着他温和地笑了:“你以后就和我一起住在这里,好不好?”他脸上的笑容有种奇异的安抚的味道,令他心底里的恐慌立刻就消散开来……
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有母亲以外的人对他表示爱抚。尽管那一下不经意的抚摸轻软如绵,掌心的温度也如同温水一般,可是那额头所感觉到的温度和触感,却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刻入了记忆的深处。想忘也忘不掉……
顾血衣把脸深埋进这只大手里,无声地叹息。
从屏风后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顾血衣没有回头,却自然而然地挺直了身体,不露痕迹地将吴王的手放回了被里。
“十六爷,”身后传来应高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十六爷不必太过劳神。郎中说殿下并未中毒。至于昏迷不醒,很有可能是头部受了撞击的缘故。而且搏击时体力劳损太过——殿下毕竟不是年轻人了……”
顾血衣凝望着吴王平静得异样的睡容,淡淡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应高站在他的身后,若有所思的目光从吴王的脸上慢慢移到了他僵硬的后背上,脸上的表情越发地深沉莫测:“十六爷冰雪聪明,难道没有什么想法么?”
顾血衣的心头微微一动。脑海中倏地想起离开下江牧场的前一夜,吴王在光烨殿与梁王刘武宴饮的情景来……
应高捋着短须沉沉叹道:“梁王殿下心机深沉。殿下自然不愿和他结盟。没想到……”
顾血衣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双拳。
“吴楚赵素来交好,与吴国结盟便等于同时得到了几个盟友……”应高慢慢踱了几步,望着顾血衣沉默的面容,微微叹道:“老臣只是想不明白,行刺一事,究竟是梁王的意思?还是他背后的御座上那位兄长的意思?亦或是梁王揣摩陛下的心意,自作主张地先下手为强?无论如何,殿下的处境都十分危险……”
顾血衣点了点头:“我明白。我暂时不会离开。”
应高似乎暗中松了一口气:“有十六爷这句话,老臣总算可以松口气了。薛陈不在,若是再有什么变故,老臣可真是上天入地,求告无门了……”
顾血衣心头微微一动:“薛陈不在?”
应高点了点头,十分自然地应道:“离开下江牧场的时候,老臣派他先行一步接应九爷和十二爷。没想到他前脚走,后脚就出了这等大事……十六爷,老臣认为一直耗在川城也不是办法。如果能尽快赶回广陵……”
顾血衣听他犹犹豫豫地提到了吴国国都,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自然不愿再回到那个地方,可是现在这种情况却不容他有丝毫的推脱。何况这个受了伤的人,不管怎样都是自己的父亲——为他做点什么,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顾血衣按捺住心头的不快,飞快地打断了他的话,“大人的意思,血衣已经明白了。你放心,我自会一路护送他回广陵。不管怎样,你我之间的三年契约毕竟还未到期……”说到这里,望向应高的视线已由平和转为犀利。应高微微一怔,就听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无论是他还是你,我都会全力保护——我要你们好好活到真相揭开的那一天。而且……最好不要让我发现你骗我。”
那样犀利的眼神,竟让应高有种难以招架的感觉。可是不等他说什么,顾血衣已经收回了视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应高出神地凝望着他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流露出一个颇有些无奈的苦笑来:“这孩子的禀性,口硬心软——究竟是随了谁呢?”
夜风清冷。在他的头顶上方,冬日的夜空呈现出一片澄澈的墨蓝色,深邃而迷人。
担忧、歉疚、以及深浓的疑惑交缠在一起,纷纷扰扰,将顾血衣的心头搅得一团烦乱。然而在这一切的背后,分明还有一丝令人疑惑的东西蠢蠢欲动。格外地令人不安。
一道黑影鬼魅一般出现在了顾血衣的身旁,十分利落地躬身行礼,然后站起身恭顺地退到了一边。
顾血衣的视线从远处灯火通明的内院收了回来,轻声问道:“怎样?”
“江鹞的鸽报,”黑影低声说道:“刺客进入赵国边境的时候,在九家口的荒谷里被人灭了口。双方似乎都是江湖人——具体的身份,江鹞还在查。”
顾血衣点了点头。刺客被人灭口,这倒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但是会拖到赵国边境,倒是有些出人意表。他微微蹙眉,轻声问道:“薛陈呢?”
黑影说道:“梁王在草甸设局击杀荣安侯的时候,薛陈就在附近。目前正和荣安侯的随侍一起护送他返回武南郡。”
顾血衣心头一震:“荣安侯?!”
黑影点了点头。
顾血衣怔怔地望着头顶广褒的夜空,一时间心头茫然若失。脑海里晃来晃去,都是那个人刚毅的面容。他果然是……宁折不弯的性子,连虚与委蛇都不会……
沉默良久才想到了最重要的问题,连忙扭头问道:“荣安侯伤势如何?!”
黑影摇了摇头:“荣安侯伤势太重,恐怕挺不到武南郡。”
顾血衣的心慢慢沉了下去。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苏颜彻夜无眠,靠在床边摹娑那支玉簪的情形。心底里竟有种针扎似的疼痛——如果她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样呢?
顾血衣忽然间很怕看到她流泪的样子。如果她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更好一些呢?纵然是相思磨人,也总比碎了一颗心要好吧……
不知道愣了多久,一个更大的疑团慢慢浮上了心头:应高为什么要对自己隐瞒薛陈的去向?他执意要自己护送吴王返回广陵,这里面,究竟有什么事是自己不知道的?
顾血衣的眉头在黑暗中越皱越紧,声音里也不知不觉透出了一丝森寒:“让江鹞继续追查刺客的事。还有就是留意薛陈的下落……”迟疑了一下,又说道:“让江山江云立刻赶往吕家口如意客栈——到了那里之后,一切听从陈九叔的安排。”
黑影低声应道:“是。”
顾血衣低头踱了两步,又低声嘱咐他:“让江云传我的话给陈九叔:十天之内如果我还没有赶回如意客栈,就让他带着苏姑娘先行一步回凤凰山。”
黑影低低一诺,鬼魅般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了浓重的夜色里。
隔着一道深色的帐幔,屋角的烛台将荧荧跳动的烛火迷迷蒙蒙地洒满一室。帘幕后面的兽头铜鼎细烟袅袅,夜合欢幽沉沉的香给沉寂的夜色涂抹了一丝温柔的味道。连堆积在顾血衣心头的烦乱,也不知不觉平息了几分。
轻手轻脚地替床榻上昏睡的人掩好了被角,这样近距离的相处令他不由自主地地想起了年幼时住在他寝宫里的那些久远的日子。尽管那时的他,多少有些不能适应自己和母亲的简单生活里突然多了这么一个陌生人,但不可否认的是,那是他生命当中最为舒适的一年。锦衣玉食,就连去书塾都有一大群的宫人小心翼翼地护送。而且母亲也不用再被管事嬷嬷们呼来喝去地做粗话了。尽管她的眉梢眼底仍有抹不去的轻愁,可是她脸上的笑容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
那时候,这个男人退朝之后的大部分时间都是留在寝宫里,听他背诵诗文,听他的母亲抚琴,也会把他抱上膝头,讲些打仗的故事给他听……
顾血衣到现在还记得那段时间里他总是被噩梦惊醒。有时候梦见自己和母亲被重新赶回了外院,有时梦见自己和母亲穿着褴褛的衣衫,正在被那些出身高贵的兄弟们取笑……半夜醒来,他总是赤着脚悄悄穿过迷宫样的长廊,跑去看看他的寝殿。远远地看到飞檐下彻夜不熄的灯笼,他的心总是会慢慢地安定下来……
甚至于赤脚踩过厚软的兽皮地毯时,从脚底传来的茸茸的触感,他也清楚地记得……
顾血衣的目光重新落在了他的脸上。恍惚之间竟有种时光倒流回了幼年时的错觉。心头无端地漫起了一丝莫名的惆怅。
吴王的眼睑忽然微微颤动了一下。顾血衣心头一跳,有些拿不准是不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可是他的眼睑又轻轻地眨动了一下,然后缓缓睁开。
顾血衣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的手。吴王的手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混转的眼睛僵硬地超朝着他的方向转了过来。四目交投,有两个极亮的点在他的眼瞳里一闪而逝。
“你……醒了?”顾血衣忽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我马上去喊郎中……”
吴王的手微微用力,象一种无声的挽留。顾血衣转回身,从他的眼睛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丝恳求的意味。竟让他无法拒绝。
“我就在这里,”顾血衣握紧了他的手,低低说道:“我不走。我会一直陪着你回广陵。不过,我现在要去把郎中喊进来,好么?”
吴王眼神一暖,轻轻颌首。
第四十章
刚刚走进离园,石钎就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浓郁药气。
无声的叹息涌到口边又默默地咽了回去。两个人一言不发地穿过寂静无人的庭院,来到殷仲的书房门外。石钎轻手轻脚地掀起厚重的毡帘,向走在他身后的武南名医齐飞鹤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齐飞鹤轻轻颌首,面容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
每一次看到他,石钎心里都会不由自主地滋生出些许的希望来——人人都说齐飞鹤是能生死人而肉白骨的活神仙,说不定……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门帘再度被掀开,路衡和傅宣一前一后从书房里走了出来。两个人都阴沉着眉眼,站在门外的台阶上面面相觑,又一起望向了身后的书房。自从殷仲被送回武南,闻讯赶来的他们就一直守在殷府。几日熬下来,就连一向身材壮实的路衡都整整瘦了一圈。
石钎看他们都没有离开的意思,猜到是想等齐飞鹤换过药出来,好详细问问殷仲的情况。便伸手向旁边让了一让,轻声说道:“二位爷先到西厢偏厅里稍候。等下齐郎中出来,我再让人去请二位爷。”
傅宣抬头看看天色,神色黯淡地摇了摇头:“商铺里还有点事。我酉时再过来。”转头望向路衡,路衡却阴沉着脸摇了摇头:“我就等在这里好了。”
傅宣瞥了一眼静悄悄的书房,低着头转身走了出去。
路衡垂着头开始在书房前开阔的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踱步。看操场周围一架一架的兵器,看夕阳的余晖在兵器上折射出刺眼的寒光,看四周干枯的草地上沉重的石鼓,看自己的影子在平坦的操场地面上越拉越长……
随着暮色的降临,空旷的庭院里寒气越来越重。书房里却始终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息。
路衡终于沉不住气了,正要举步进去看看,眼角的余光却瞥见离园门外一个人影晃来晃去。转头去看,原来是殷府的一名杂役,正探头探脑地向园里张望,满脸急切的神情。
路衡知道殷仲府上家规森严,其中一条便是:府中的闲人绝对不可随意进出离园。转头去看书房门外,石钎果然不知去了哪里,只有殷仲的亲随或明或暗地把守在书房附近——照例,他们是不理会这些进出的琐事的。
路衡走了过去,低声问道:“怎么了?”
那随侍看他出来,连忙递上一封书信,“刚才周将军府上有人送来了这封信,说是楚世子的亲笔信。”
“周将军?”路衡皱了皱眉,接过书信问道:“人呢?”
随侍垂手说道:“还在门廊里候着。”
路衡从怀里摸出一只钱袋递了过去:“打发他先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