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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旷的店堂激起回音。
打理这个店,她起码需要两个阿笑那样的帮手。
她关上店门,回到楼上,发觉印氏兄弟已经回来了。
他们在喝茶吃炒饭。
印大先生既感慨又安慰,“岭儿,这个家与这个浪子,从此就交给你了。”
他口中的浪子出去转了一回,已经理过发刮了胡髯,以及换了一身新衣服,前后判若二人。
门角堆着大包,小包,袋上写着“伊顿”,“海湾”,程岭知道这大概是大百货公司名称,与她熟悉的永安。惠罗一样。
据印大先生说,那是新买的床铺被褥毛巾等物。
接着,他取出一部分帐单与数据,与程岭上起课来。
印老三干什么?他也真有趣,亡羊补牢,他竟在这个时候油漆起厨房来。
印大先生给程岭讲解小食店种种。
〃基本上像一个大厨房,只设外卖,暂时不做堂食,夫妻俩负全责,若果请伙计,怕没有赚头,此刻政府规定最低工资每小时四角半,不准用黑市劳工,你算一算就知道是笔大支出。”
程岭专心聆听。
“一早起来,把食物准备妥当,十一时半开店,顾客进来,先收钱,后兑货,我会教你如何算数找钱,一定要当面连发票交给客人,食物打包另外是一种学问,工多艺熟,每天只卖六种食物,一会儿我带你去看厨具。〃听到这里,程岭已知是对体力与耐力极大挑战。
可是身后忽然传来嗤一声冷笑。
是印善佳。
程岭回过头去看他,只见他在新衣外罩一张厨师用的围身,刷子一上一下正忙,头脸已沾了油漆,可是还不忘冷笑。
印大没好气问:“笑什么?”
程岭也想知道。
印老三答:“谁会不辞劳苦不见天日躲在这种鬼地方死千,我情愿上育康做矿工。”
印大斥责道:“你想不做?”
谁知印老三答:“我算什么,我是怕人家不肯做。”
兄弟俩一齐看着程岭的俏脸。
印老三心里想,奇怪,这张脸看了都使人欢喜,俗语中的秀色可餐,就是这个意思吧。
程岭笑笑,“我做,做得不好,二位包涵。〃大家都笑了。
五点多,天黑了。
印大合上簿子,对程岭说:“凡事有我呢。”
世间多不公平,懒弟自有勤兄来辅助。
再伏到床上之际,头尾已有三天两夜末曾好好睡过,程岭熟睡了。
梦中她似一直听到有人在她耳畔小小声唱玫瑰玫瑰我爱你。
天没有亮她就起来了,轻轻做早点。
印大与印三打地铺睡在另一间房内。
厨房经过粉刷,特别光亮,好用得多了。
印大随即起床,洗过脸,便把他所懂的传授程岭。
自学习打理一间小食店,程岭学会了当地经济、风俗,买卖,雇佣法例,税制、人情世故,经营之道。
她有一本小簿子,把数目字与细则都记下来。
印大又一次感动,他从末见过这么好的学生,他两个兄弟,老二老实,老三顽劣,都不是可造之才。
看着程岭的小脸半晌,他忽然问:“你真愿意留下来?”
程岭一怔。
印大轻轻说:“稍后才去注册,你还来得及。”
程岭讶异,“来得及什么?”
“来得及后悔。”
“呵不,”程岭笑,“我不退缩。”
印大内疚了,转过头去,“有许多事,我末曾对你说。”
“不要紧,我慢慢就知道了。”
印大叹口气,搔搔头皮。
“我们说到——”
“是,买莱,莱市场在晚上七八时会把若干卖不掉的鱼肉蔬果贱价推出,今晚我带你去看。”
“老大,”印善佳也起来了,“这些事,留给我办好了,你不如早日回新加坡去。”
印大不去理他。
老三又说:“别在程岭面前者讲我坏话,”
程岭忍不住加一句:“他才没有。”
老三嘀咕,“是吗,那我为什么有个绰号叫不成才老三?”
程岭笑了。
正在笑,忽然又沉下脸:为什么这样高兴?离乡别井,举目无亲,怎么笑得出来?真没心肝。
她连忙低下头。
稍后,程岭换上养母生前最喜欢的玫瑰红色旗袍套装与鞋子,刚刚合身,又借用了那管不知是什么人留下的口红,随印氏兄弟出发去婚姻注册处。
稍微经过打扮的程岭明艳照人,使印大心生叹息。
他对老三说:“看到没有,这是一朵鲜花。”
老三没好气,“你别看死我是那堆牛粪。”
印大先生驾驶一辆小轿车前往市中心。
停好车,下来,已有途人回头朝程岭张望。
注册官是位洋妇,一看,十分意外,这分明是近年无数过埠新娘之一,但她们通常黄瘦黑,个子矮小,不谙英语,这一个却与众不同。
洋妇连忙朝新郎看去,她失望了,他配她不起,一眼便知他是劳工阶层,指甲也许捆着黑边,一脸凶相。
太可惜了。
待出示文件时,洋妇看到又想,十九岁?这分明是伪造文件,这女孩至多只有十六岁,若无证据揭穿他们,这批新娘多数在中国大陆出生,只在香港领取宣誓纸作为出生证明。
洋妇忍不住问程岭:“你几岁?”
谁知程岭深谙其中奥妙,咪咪笑,用纯正英语对日:“我不会讲英文。”
洋妇为之气结。
随他们去吧,这必定是另一宗买卖婚姻,她只是不明为何新娘笑靥如花。
印大先生顺利成章做了证婚人。
程岭在证书上签字,合法成为印善佳的妻子。
印大替他们拍照留念。
她竟抽不出时间来写一封信给弟妹报平安,待照片印出来再说吧。
下午,换上便服,程岭跟着印氏兄弟满市跑。
印大说:“做任何生意的秘诀不外是尽可能最低价人货,尽可能最高价出货,每一角利钱都不容轻视。”
这时老三冷冷插口;“老大,这么精明,你为什么还没发财。”
程岭这时开口了:“阿佳,大哥说话,你少打岔。”
印大一怔,噶,这是程岭第一次对丈夫发话,他连忙注意事态发展。
只见印三被妻子一句话过去,居然作不得声,讪讪地擦鼻子,只自喉咙中发出咕咕声。
他吃瘪了。
暖,程岭压得住他!
印大大乐,例开嘴笑,他这个媒人到此刻才得到些少乐趣。
程岭这时问:“大哥,你方才说到,每一分利钱都重要之至。”
“呵是,所以要动脑筋开源节流,价格不能随意提高,那只好在开支上节省,最便宜的菜蔬在田里,同地主商洽好了,清晨自己去割,几毛钱一大桶。”
程岭大感兴趣,上海与香港均是大都会,她可以说是在城市长大,从末到过菜地农田。
“什么时候去,早上七时?”
“不,”印大笑,“凌晨五时左右,这才抢得到嫩莱。〃“对!”
印三又忍不住插嘴:“店在晚上十时半才打烊,收拾到十二点多才可休息,黎明又赶到菜田去?我不是人,我是机器?这样做法,会变死人。”
程岭算一算,“能睡四五个小时不算差了,我去。”
印大又笑,“你要会开车才行,路上半小时车程,菜田在列治文区。”
“我学开车好了;大哥,买肉食是否也有同样途径?”
印大得意地瞄兄弟一眼,“在沙利区有屠宰场,直接订货、当可便宜些。”
程岭连忙转过头去看着印老三。
印三抱着头怪叫:“我不去我不去,天,这是怎么发生的,我不是任何人的奴隶,我是自由身!〃嘴巴虽然这么说,心里却知道,这个有一张雪白俏脸的女孩,已是他的主人。
他问得好,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印三茫然,呵,是在他第一次看清楚她的时候吧,他低下头;千里姻缘一线牵,他已知道她降得住他。
奇是奇在个多月前当大哥有意撮合这头婚事之际,他还千般不愿意,百般抗拒这个女子。
“一一养女是次货,有什一么好人家会把女儿嫁到千里之外!〃看清楚了程岭,才知道他根本配不起她。
印大这时说:“今日是你们新婚之日,我不打扰了。”
“大哥,”程岭劝说:“吃了晚饭才走,”
印大说:“也好,炒两只热荤来吃。”
“大哥,冰箱里的鱼怎么都像冰砖?”
“唉,这就是外国人的海鲜了;无论什么,往冰格取出,等它融雪,就得一天!”
程岭骇笑,“好吃吗?”
“不比柴皮难吃。”
程岭笑弯了腰。
印三说:“华人只得跑去海边钓鱼清蒸,还有,到海滩去拾蛤蜊回来炖蛋,鲜美可口。”
“带我去!”
印三高兴他说:“我们明天就出发。”
他大哥瞪他一眼,“明天不开店?”
“休息十日。”
“三日。”
“七日。”
印大看着程岭的笑脸,忽然轻化,温柔地应允:“五日。”
少年时,在新加坡,他也有一个可爱的小女朋友,皮肤稍微黝黑些,双眼却一般精灵,两人常约在芭蕉树下大红花前见面。
后来,那个叫秀琼的女孩子的父兄不愿意,叫她同他绝交。
那一日傍晚,她出来见他,穿着沙龙,耳边别着一朵桅子花,并没有走近,远远朝他鞠躬道别。
以后,他再也没见过秀琼。
他要争口气,大丈夫何患无妻,可是,不知怎地,至今他还没有结婚。
后来,每次看到程岭,他都会联想那个黄昏,鼻端忽然充满了桅子花香。
印老三已经很满意,“五天就五天。”
程岭也知道,这五天也许就是她余生唯一的假期了。
她没有猜错。
吃过晚饭,印大边喝茶边说;“每次程岭下厨,我铁定三碗饭。”
程岭欠欠身,“大哥真客气。”
他取过外套,“我走了,先到朋友家议事,借宿一夜,然后到维多利走一趟,回来再找你们。”
程岭送他到楼下。
印大回头微笑,“你总是送我。”
“有什么委屈,尽管同我说,我与你出气。”
“不会啦,我不会受气。”
“程岭,每个人像你就天下太平了。”
他驾车离去。
程岭回到楼上,只见印三又拿着油漆刷子在忙。
她乘空档换上新置的床铺被褥,全室焕然一新。
两人未有对话。
程岭冲杯茶,坐在摇椅上喝,日后这成为她的习惯。
印三终于走过来,坐在她身边。
“你倒底几岁?”
“十五岁半。”
印三吃一惊,“我比你大许多,我已经甘六岁。〃程岭笑笑,“那,你可要好好照顾我了。”
“你是养女?””
程岭点点头。
“你妈妈怎么舍得将你送人?”
“逼于无奈。”
“听大哥讲,养父母不给你读书。”
“不不,不是这样的,他们对我很好,家道中落了,我自愿在家照顾弟妹。”
“倒底不比亲生,辍学的为什么不是你弟妹呢?”
“妹妹——”程岭忽然想程雯那小小的圆面孔,无限轻柔他说:“妹妹太小了。”
“你喜欢孩子吧。”
程岭点点头。
“我们会有孩子吧。”印三试探问。
“当然罗。”
印三不出声。
“不过,先要把店里生意打理好再说。”
“程岭,那是一盘暗无天日的营生。”
“我知道,月大三十一日,月小三十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耽在这店里,看不到日出日落,所有时间栽在厨房,不过,这是自己的生意。〃“也发不了财。”
程岭笑吟吟,“谁要发财。”
“咦,你想怎么样?”
程岭看着印三,“我想你对我好。”
印三感动了,“我答应对你好。”
“事事要替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