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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遥远的地方(最心爱的歌)-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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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这位方女士不知玩些什么把戏。

天气暖了,阿笑说:“来,我们去买春季大马票。〃

小店把马票用夹子夹在高处,迎风飘扬,票上号码对中了,会得发

财,可以一本本买,也可以一张张买,阿笑从来没中过。

“来,’’她说:“大小姐你来替我抽一张,”

程岭叫弟弟去高处取,看着阿笑郑重地把马票放入小钱包内。

她眉开眼笑他说;“中了奖,叫你们妈妈另外找佣人。”

程霄还不明白,“为什么?”

“啐;发了财,还不走,还服侍你们?”

她没有中奖,一直留在程家。

阿笑住在厨房后边一向房间内,小小地方,倒也整洁,她房内有一

只无线电,叫丽的呼声,天天用粤语广播,程太太老是叫“阿笑,声音

调小些”,她说唱起广东戏来那简直是厉的呼声。

阿笑喜欢在熨衣裳时收听得津津有味,熨衣裳板上搁一只铜喷壶,

程霄时常偷来喷程雯。

有时程岭与程雯钻在阿笑房内看她积聚的电影说明书:每部电影均

在戏院免费派发一张说明书,讲述剧情,还附着演员表,什么人演什么

角色,这其实是程岭最先接触到的短篇小说。

他们三人当中,以程雯的粤语说得最好,尾音一字不漏,隔着房间

听那些罗,呢;啦,同广东小孩一式一样,有谁打电话来,程太太总叫程雯去讲。

他们家随即置了电冰箱,程霄一天起码开它百来回,并且问:“冰

箱里那盏小灯,门关上之后,是否仍然亮着?”

程乃生一直没有正式上班,程雯一日问母亲;“爸爸的职业是什么?

学校作文,题目是'我父亲的职业’。”

程太太微笑答:“出入口公司经理。”

程雯气馁,“那是什么呢,消防员、清道夫才伟大呢,要不,就是

医生。教师。”

这回子连程岭都笑了。

程雯真是可爱,她很凶,很倔,但是聪明好学,发起脾气来只有程

岭可劝得她熄火,姐妹俩感情是很好的,吃蛋糕时总问:“姐姐呢,姐

姐有没有?”明知不是亲生,可是一样亲爱,南来这一年多,高了十多

公分不止,会得挑衣服,挑发式,意见很多很趣怪。

可是就像旱天起的霹雳,事先并无先兆,程家垮了下来。

大人不说,小孩不明所以,可是程岭首先发觉。

先是阿笑的脸色开始孤寡,她同车夫老邱说:“莫是投机生意倒了

吧,欠了我两个月的粮了。”

老邱劝道;“一定会发放的,东家不是那样的人。”

“你认识张家的阿贤吧,半年没发薪水,还得白做。〃

“为什么不走呢?”

“走了连那半年人工都收不到。”

老邱骇笑之后是一阵叹息:“上海人做生意太爱投机取巧,风险至

巨。”

程岭听了,一颗心直沉下去。

她细心留意一下,发觉程乃生最近总是醉醺醺回来,还有,程太太

时时无故哭泣。

晚上,程岭看到一轮明月,风还是这个风,山还是这座山,可是程

岭知道,家境已经变了,一有变迁,地位脆弱的她总是首当其冲,遭受

损失。

再过一个月,连程雯都发觉了,“妈妈为什么哭?昨晚同爸爸吵架

摔东西。”

程岭握着妹妹的手不出声。

程雯放下手中的儿童乐园。

程岭搭讪地问;“今期有什么好故事?”

“有,人鱼公主。”

“说给我听。”

程雯一刻忘记了父母吵架之事,讲起故事来。

星期一,老师请程岭下课后到校长室去。

校长是老修女,平时十分严厉,从没见过她笑,程岭坐在她面前,

动都不敢动。

“你是程马利,三年级的程薇薇恩是你妹妹?”

“是。”

“你俩两个月未文学费。”

“是。”

“有什么困难?”

程岭羞愧地低下头不作声。

校长说:“叫家长来见一见我好吗?”

“是。”

“回去上课吧。”

那日,姐妹俩在校门口等了一小时,不见车子来接,程岭心中有数,

问妹妹说:“我们去乘电车。”

程雯狐疑问:“为什么?”

“电车叮叮叮多好玩,老邱一定是生病了,我们自己回家。”

到了家,程太太若若无其事迎出来;〃我刚想去接你们,你们倒是回

来了。”

程雯问:“妈妈,老邱呢?”

“把他辞掉了〃,”程太太不露声色,“你们大了,用不着他,以后

爸爸送弟弟上学,放学他自己回来,你们也是,还有,我们要搬家了,

那处比较方便。”

说罢叹口气,别转了面孔。

程岭猛地想起,“阿笑呢?”

“在厨房。〃

程岭总算暂时放下一颗心,她知道养母完全不识家务。

搬家时才发觉一家五口有那么多杂物。

程太太的旧皮鞋手袋,程先生看过的外国杂志,弟弟的铁皮上发条

玩具,妹妹的甩手甩脚洋娃娃……统统撒了一地,都撇下不要了!

家具退还给房东,搬到新家一看,只得两间房间;三个孩子得挤在一

起睡,那条街,叫清风街,他们住楼下一个单位,窗外有小贩经过叫卖。

搬家那日落雨,不见程先生综迹。

程霄问:“爸爸呢?”

程太太苦涩答:“爸爸到台北避锋头去了。”

“他几时回家。”

“我不知道。”

程霄与程雯顿时静了下来,爸爸竟没有向他们道别。

阿笑铁青着脸问要买菜钱,程太太脱口说:“你先垫着。〃

阿笑冲口而出:“打工还要垫钱给主人家买吃的?太太你已欠了我三

个月薪水了。〃

程太太茫然抬起头,微张着嘴,手足无措,好出身的她从没愁过钱,

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天,立刻被击沉,无助一如幼儿。

这时,程岭站出来,挡在养母面前,“你发什么急,我家会欠你几十

块钱?去干活!怎么可以对太太嚷嚷?〃

阿笑一怔,被程岭喝退。

程太太过半刻才说:“我有点首饰,已托朋友去变卖……”

那朋友傍晚来了;程太太松口气,接过钞票,脸上略有犹疑。

朋友人极好,尴尬地解释:“急卖,只得这么多。”

程岭记得养母有一只蓝宝石戒指,那蓝色同太阳底下滟滟的海水一样

美,程太太时常戴起它举起手欣赏,然后就愉快地哼起歌来。

此刻想必已经把它卖掉。

程岭低下头。

程太太把薪水数给阿笑。

程岭下了决心说:“妈妈,把纽约的地址给我,我叫生母寄生活费来。”

程太太说:“岭儿,你不如去投靠她吧。”

程岭却答:“我走不开,我要照顾弟妹。”

那天晚上,她写了一封信给生母方咏音。

校长再传程岭时有点生气,“你们搬了家为什么不通知学校?”手上

拿着校方被退回的信。

程岭鞠一个躬,“妹妹的学费即将缴付,我退学了。”

“程岭,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能不能叫家长来商议一下?学校设有奖

学金,你成绩上乘,不难申请。”

程岭不语。

校长无奈,“可是家境有困难?”

程岭点头。

“学校并非唯利是图,请家长来一次,我们商量个办法。”

程岭抬起头来,“不,校长,我已经想清楚,我决定辍学。”

“我不明白。”

〃我要帮着打理家务。”

“多么可惜。”

程岭微笑,“的确是,校长。”

老修女非常痛心,“所有不幸的世事中,我最痛恨孩子失学。”

程岭只读到初中二,再过一个月,阿笑辞工不做,她就担起了家务。

清风街过去一点点就是春秧街,那是一个菜市场,货物齐全,十分方

便,程岭每日把弟妹送上学之后就去买莱,回来收拾地方侍候程太太起床,

按看做洗熨,做中饭……邻家十分艳羡,曾对程太大说:“你家的住年妹

真好。”

程太太身体总不安,不是受了风寒,就是宿醉未醒,听了邻居太太这

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随后与程岭开家庭会议。

“你回学校去,家务由我来。”

程岭笑了,“炉子怎么加火油你都不知道,还有,灯带烧短了要常换,

由我来做最好不过。”

“不行,我不能叫我女儿做佣人。”

“佣人也是人,不过穷一点。”

“你的功课——”

“不要紧啦,将来再算,八十岁也可以重返校园。〃

程太太大力咳嗽,程岭扶她进房休息。

那天下午,开信箱,原本盼望有程乃生的信,可是程岭收到的,是她

寄给生母的信,信封上盖着当地邮局印章,“无此人”。

退回来了。

方咏音搬了家,收不到此信,以后,她即使想与程岭通信,也无法找

得到她,因为程家也搬了。

母女从此失散。

程岭呆了~会儿,手头上工夫实在忙,不容她多想,又出门选购菜式

去。

当天下午,她蹲在天井洗衣服,程雯放学来找她。

程雯取过小凳子坐姐姐身边。

程岭劝说:“把校服换下,明日还可穿,体育跑鞋要洗了没有?〃

程雯说:“同学都想念你。”

程岭问:“弟弟的喉咙如何?”

“不痛了,你别担心他,他什么事都没有,从前是诈病躲懒,现在知道

势头不对,他才不敢生病。”

“来,帮我绞被单。”

姐妹俩一人一头扯住被单,分头用力绞。

程岭说:“抓牢!莫滑到地上,弄脏又得重洗。”

程雯问:“姐姐,有没有洗衣裳机器?”

“美国好像有。”

“那时你真应去美国,”

“我走了谁煮饭给你吃。”

“姐姐我将来必定要报答你。”

程岭笑。

“这一盒子是什么?”

〃肥皂粉,新发明,好用得多,洗衣物雪白,”

程雯读盒子上的中文字:“月老牌,多么奇怪的牌子。”

〃去换衣服,我帮你洗头。”

“妈妈呢?”

“不舒服,躺着呢,”

程雯说:“她也不搓牌了。〃

是,所有牌搭子都不再上门,销奇*书*电&子^书声匿迹,全避着程家,当他们发

猪瘟。

那些往日眉开眼笑的朱太太。张太太。周小姐。戚先生……都似

失了踪。

如此一家四口熬了整整六个月。

这六个月对程岭来说,好比六年那么长。

三个孩子都长得又高又壮,衣服鞋袜统统不够穿,绷在身上,不

甚雅观,又不敢问妈妈要钱,明知妈妈荷包干瘪。

一日程霄把鞋子给母亲看,嗫嚅说:“实在不能再穿了。”

程太太笑,“我们明天出去买。”

程岭不语。

她留意到程太太脖子上最后一条金项链都不见了。

第二天,他们一家乘电车到上环的利源东街买成衣。

弟妹们不懂事,居然还十分雀跃,程太太脸色黯澹,自惠罗公司降

格到此地,已是再世为人。

程岭安慰养母,“爸爸一回来,我们就好了。”

程太太握住程岭的手,“这些日子没有你,不知怎么办好。”

程岭只是笑。

末了一家在雄鸡饭店吃便宜罗宋大菜,弟妹有许多时间没上过馆子,

高兴得不得了。

要过年了,程乃生仍然音讯全无。

付不出电费,电灯公司派人来剪了线,程雯不能做功课,哭了出来。

过两日,程太太把两件凯斯咪大衣卖掉,这才又接上了电源。

程岭自那时开始懂得生活是如何艰难。

一个晚上,她同程太太说:“我妈妈是不得不做舞女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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