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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管医学术语或名称,她的脑死了。她的身体还活着,我不放弃,你怎么可以放弃?”
一旁听着的人都听得出他悲伤得失去了理智,以初自己心里雪亮,脑既死,身体岂还有活着的道理?他不愿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他无法忍受恩慈要永远离他而去的事实。
“不,不……她不会死的!她不能死!”他将他受尽折磨、已近不成人形的脸贴在玻璃上,玻璃里面的病床上躺着他因车祸昏迷了将近一年的妻子。
自车祸现场送到医院,恩慈始终不曾有苏醒的迹象,她微弱的呼吸一直靠昂贵的机器维续着,而他不曾一分一秒地放弃过希望。
“我就是听说你的医术精湛,能起死回生,才老远冒险把她从台湾转送到这来。求求你,求你救她。”他转身,扑通一声跪伏下地,“求你救我的妻子,她会活的,她不会丢下我走的。她会活的,求你救她,求求你!”
几名护士忍不住掩嘴低泣。这一年来,她们眼见这名中国男人日夜寸步不离,衣暖不解带地守着他那昏迷不醒的妻子病床侧,没有人不为他的真情而感动,甚至有两三名护土到后来自愿免费为他轮值看守病人。
“娄先生,请你不要这样。”医生无论如何拉他不起,一旁三个身材魁梧的男护士过来帮忙,才把跪在地上哀哀恳求的瘦长男人架起来。
“把我的脑给她,医生。你们这的脑科手术不是举世闻名吗?把我的脑给她吧!”
“娄先生,你知道你说的是不可能的事。现代医学科技还没法施行如此不可思议的手术。即使能够,我们救了她,却等于谋杀了你……”
“我不在乎,只要能救回我太太,我愿意以我的性命换取她的。”
一名护士走来,附耳向医生低语一阵,医生点点头,对以初温和地微笑。
“娄先生,有几位来自一个医学研究实验中心的博士,他们想见见你……”
“我谁也不见,谁来说服我都没有用,我绝不同意关掉维续我太太生命的机器。”
“稍安勿躁,娄先生。这几位博士是我请来的,你不妨和他们谈谈,或可将尊夫人移到他们的机构去。”
“他们可以挽救我太太的生命吗?”
“你和他们谈谈就知道了。”
只要有一丝丝希望,有一丁点让恩慈活过来的生机,以初都愿意一试。
他跟着医生来到一间会议室,里面站着三名西装革履的男人,看来都很年轻,和他差不多,三十出头的年纪,他们都用严肃而同情的目光投向走进来的以初。
医生反锁门,密闭两面墙上的百叶窗时,他们一一和以初握手,自我介绍。以初心乱如麻,只牵挂一个人、一件事。
哪里记得住他们谁叫什么名字?
“容我先向你大略说明我们这个中心的研究内容。”对以初的遭遇及他妻子的绝境表示过衷心遗憾之后,其中,一名恳切地开始道。
听完他言简意赅的说明,以初狐疑又惊异的轮流看着他们。
“你的意思,是希望我把恩慈的身体捐给你们去做实验?”
“不尽然,娄先生。实际上,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我们提供一个冷冻钢糟,保存尊夫人的躯体,当有更科学化,更精进的医疗技术时,尊夫人有机会得到她现今无法得到的医疗。”第二个男人进一步解释道。
“但是照赫曼医生的说法,我太太脑已死,形同死亡,你们的冷冻能让她的脑复活吗?”
“你误解我们的意思了,娄先生。”第三人开口道,“我们的研究中心不提供或进行医疗行为。对於像尊夫人这样肢体健全,脑部严重受损而致命的实例,敝中心供应一个保证保护不使她躯体腐坏、保持完整的冷冻钢槽,等医学界有了精深的新医疗技术,尊夫人将有机会,更有权优先享有新医疗科技。”
“加入我们的会员很简单,只要缴纳五十万美金,就能获得重生的机会。倘若目标无法达成,或敝中心因其他因素被迫必须终此项研究,会有人通知你领回她,届时你领回的人体保证绝对和你交给我们时完全相同的情况,不会有其他损伤。”
他们言词中既不提“尸体”或“遗体”。也不提“死亡”,聪明地减轻了当事人的心里创痛和排斥感。
“娄先生,”赫曼医生和蔼地一手搭在以初肩上,“这对你。是个赌注,对尊夫人,则是个机会;医学科技不断地在进步,每一天,每一年,都有可能有某位智慧超卓的科学家研究出更新更好的医疗技术,挽救许多原来毫无生机的生命。值得一试,娄先生。”
以初慎重地思考。不再那么激动,冷静下来后,又听了他们一番似乎不可思议,却是绝望中唯一的一线希望的说明,以初沉痛地想,医生等于已经宣布了恩慈的死亡事实,放弃继续拯救她,一旦医院发出死亡通知,他除了认命地带着恩慈的遗体回去埋葬,还能做什么?
而将她埋葬之后,他便彻底地失去她了,即便守望着昏迷的她都做不到了。
如果他把她“捐”给研究中心,不论等不等得到新医疗科技来救回她的那一天,他或恩慈又有何损失?至少把她“捐”出去,他还有个希望,知道她好好的躺在某个冰库里,等待一个或者十分渺茫的机会,而不是埋在地底下,今生再无相见之日。
“我要签些什么文件?”他哀痛地作了决定。
※※※※
一九九四三月七日台北
书房内寂静一片
“嗯……”首先谨慎地打破沉默的是则刚。“这件事挺匪夷所思。”
“我在电影里看到过冷冻死亡的人尸体,若干年后真的复活的情节。”以欣怀疑地说,“可是这是现实世界啊,太……玄异了吧?”
“我也看过那部电影。”于婷疑惑地看着以初。“那个人复活之后,虽然和他那个年代相隔了几十年,但他记得所有他认识的人呀。这个……恩慈,她完全不认识我们嘛。”
“妈,电影里那个人没死,他是自愿被冷冻的。”以华说。
“那白痴是为了个女人在冰箱里睡了几十年。”
“尽谈电影里的人做什么?”则刚喝斥他们,“我们谈的是恩慈呀。”
“啊!到今天……刚好一年!”以欣喊。
“废话!就因为今天是她满一年的忌日,妈担心大哥越思越想的想不开,才赶鸭子似的把大伙都赶来这。你以为我们是来给她过生日啊?”
“以华,你船不能有点做哥哥的样子?”于婷责斥道。
以欣得意地向她二哥做鬼脸。
“你也半斤厅八两,以欣,没个女孩相,应该多跟你大嫂学学。”于婷教训女儿的口语顺口而出。
“不是爸爸拨你冷水,以初,”则刚慢慢地、十分温和委婉地说道,“我们都明了“脑死”是怎么回事。人死不可复生,电影里演的都是神话,以欣说的没错,这是现实世界。恩慈死了,我们都很伤心难过,但是她不能活过来,这是不可能的,以初。”
“她就在外面,活生生的,你们都看见了。”以初坚决地说。
“她……很像恩慈,可是她绝不是恩慈。”则刚忽然面有难色,想必是想起来稍早自己把外面那女人当作鬼的惊惶状,颇难为情和尴尬。
“她自己不也这么说吗?”以华接口。
“她是恩慈。”以初固执已意。
“娄妈妈。”则刚遇到重大事项时,总是要比他具说服力的妻子发言。
“我不知道。”于婷为难得很。“她不只很像恩慈,她……我也看她就是恩慈。
以初感激地对母亲微笑。
“妈,你怎么帮着大哥走火入魔嘛。”以欣说。
“妈,你大儿子是爱妻、念妻、思妻心切,神智不清,你怎地也帮着他胡涂?”一向和以欣专唱反调的以华,这会儿一旁帮着腔。
“你们这个节骨眼唱什么双簧?刚才你们没给吓得四脚朝天吗?”于婷训着他们,自己不好意思起来。
“我们进餐厅时,我确确实实看到她有影子,”则刚强调,“我特别留意了的,可见她不是鬼。但她也不是恩慈。不可能,绝不可能。”
“对啊,才一年耶,我可没听说有什么新科技可以医活死人。”以欣接腔。
“恩慈没有死!以初的声调激昂。“不许你说她是死人!”
“你凶我做什么?她没死,你给她立什么碑?”以欣喊回去。
“喂,娄以欣,你除了化妆品和流行服装,根本对知识性的东西漠不关心,孤陋寡闻,你懂什么医学科技?少开口吧你。”以华这次表面调侃妹妹,目的是要消弭大哥的激动不悦。
“别吵!”以欣张嘴反驳前,他们的父亲发声喝止他们。
“现在的关键问题是,她不是恩慈,她是谁?她为什么和恩慈如此相像?”
“她是恩慈。”以初依然坚持。“她不是鬼,不是别人,她是恩慈。她的脑受过伤,所以她记不得过去的一切,不认得你们,不认得我,可是这只是暂时性的。”
“她也不认识你?”他的家人十分惊讶。
“只是暂时性的。”以初又说一遍。“她内心某个部分仍记得我,我可以感觉得到。”
即使他父母或弟妹还有反驳和意见,没有人愿意再说刺伤他,破坏他希望的话。这一年,他们都看见他如何为了恩慈日益憔悴,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我请你们到书房来,是要请你们把她当正常的恩慈看待。”以初恳求地向他的家人低语,“我相信只要我们每个人一如往昔的对待她、爱她,慢慢的,她会恢复记忆的。”
“以初……”于婷说。
敲门的声音使他们全部转过头看着门。
“求你们,不要把她吓走了。”以初小声说完,走去开门。
“啊?什么话?居然说我们吓她?”以欣咕哝。
她母亲拿肘拐拐她,要她闭嘴。
“恩慈。“以初开了门,温柔地把她拉到身边。“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哦,没关系。”章筠向每个人微笑。“抱歉,打扰你们。只是……有人肚子饿吗?”
“有,有,我饿惨了。”于婷首先和气地走向这个简直是她无比喜爱的媳妇的再版的女人。“我们正在讨论我们是不是来得太突然,打扰了你们俩呢。”
“以初不知道我们要来,吃的一定准备得不够。”则刚也露出慈爱的笑容来到妻子身边,面对他仍搞不清楚她是人是鬼或是……什么的女人。
以欣和以华站在原地,好奇加仍有些许怕怕的打量章筠,说真的,他们心里不约而同地想,她和恩慈,实在难辨真伪。
“够的。”尽管很想和分别一年宛如已若干世纪的妻子独处,以初更希望藉由家人的支持,或能尽快帮助恩慈寻回失去的记忆,“我只要再烧两样菜就行了。”
“我想你一个人一定又没弄吃的,我带了些做好的菜来,在桌上呢。”于婷说,勇敢地把手伸出去,“恩慈,你跟我去拿吧。”
看来他们“讨论”的结果,仍深信她是凌恩慈。章筠暗自叹息,但不想再辩驳。
“好。”她握住以初母亲的手。
于婷看待恩慈从不只是媳妇,她乖巧、温婉,孝顺更甚她的女儿以欣,因而恩慈在世时,她们婆媳感情比亲生母女还要亲密。当她握住那只纤细,有温度,并非如她想像可能十分冰冷的手,熟悉的感觉震得她全身一颤.
“我去拿吧。”则刚才说完,以欣和以华争先抢出了门。
“我去。”
“我去。”
“这两个大懒虫今天倒勤快。”则刚咕哝。
“我们到餐厅去,恩慈,你帮我摆碗筷。”于婷牵着章筠的手出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