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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二日的风筝没有跟流水在一起守灵。
六月二十二日的风筝坐在流水的房间里,感受着江边湿润的风,听到大厅传来的哭声。
他摸着他指尖的茧子,想到那个孩子曾指摘自己用手去接武器是一项不智举动。可他想到了他为什么能用手指去捏兵器——他手上的茧子在内力的保护下竟成了这个世界上最结实的盾牌!
这个记忆好象一下子蹦到他的脑海里,给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就更困惑了。
他喃喃自语,可是,流水,你说,为什么我的手指上会这样的长茧子呢?
丫鬟就在这个时候敲了门。
他抬头,满是诧异。
她说:“风公子,请劝劝二少爷吧。”
“流水?流水怎么了?”
“……二少爷会哭坏身子的。”
* * *
桃歌做对了一件事,只有风筝才劝的了流水。
桃歌做错了一件事,她高估了汉江会对风筝的谅解程度。
就算贝老头不肯说出风筝的身份,可从贝老头的态度上不难看出——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一定和燕山贝家有关系。既然有关系,管他什么关系,只要有关系就足够让众人迁怒他了。
于是,当风筝终于摸索到灵堂门口,第一个迎接他的不是江流水,而是一把剑。
剑名“离魂”,取“离魂暗逐郎行远”之意;剑的主人是江家大少爷,名字里暗含了个“逐”字。
冰冷的剑锋对着风筝的咽喉,江逐云冷冰冰的问:“你来干什么?看热闹么?”
风筝没有搭理逐云,更没有在乎威胁自己的剑,只向茫茫黑暗中唤了一声:“……流水……”被召唤的小小青年就一下子扑到风筝的怀里了。
流水一摸脸上泪水,一手拍掉他哥哥的剑:“你要干什么!他是我们的恩人!”
剑的主人说:“他是燕山贝家的人!他也算是害死爹娘的人!”
“他怎么可能是贝家的人!我和他一直住了三年!”
“他为什么不能是贝家的人?!贝老头认识他!”
“哥!你冷静一下!我问你,燕山贝家使的是什么武器?!”
“贝壳。”
“可风筝用不是贝壳!”流水大喊,“江鄂!你站出来!”
一直跪在人群中的江鄂叹了口气,站起身走过来。轻轻握住逐云的剑,帮他还剑回壳:“这位风筝用的的确不是贝壳,这是我亲眼所见。……可是,小少爷,你总要多提防一下不是么?”
前一句话刚出来的时候流水还在默默感激他,可后一句就足够让他跺脚。
谁的忍耐力都是有限的,流水的心本就是悲伤的时刻,这一句在他听来无易于一道青天霹雳。他居然这么说!明明是这个人给风筝下跪,明明是这个人逼着风筝去冒险。事到如今他反而说出这样的话!
混帐!
都是一群混帐!
他睁大他哭的红肿肿的眼睛,紧紧盯住他哥哥被仇恨蒙蔽的眼睛,咬牙切齿:“……听好了。是风筝救了坠崖的我。我和他一起生活了三年,他已经是我的人了,我也已经只属于他一个!……
“就算这世界上所有人都怀疑他,我也永远相信他!
“我知道他不会骗我!”
这真是一场可笑的闹剧。
这里是灵堂,一个该给死者安宁的神圣地方。
今晚,却有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人袒露他对另一个人的不容于世俗的感情,和他如荧火般无力的信任。
更不要说这个人是一向懦弱如水的江流水。
记忆中的江流水总是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一脸胆小的跟在自己身后,不敢背着父母遛出去玩,不敢随便吃奇怪的东西,不敢和同年龄的孩子去无人的荒野探险,甚至不敢表达自己的爱慕。就算是面对他心中暗恋了很久的桃歌也只是静静躲在角落,脸红羡慕的看着他们快乐他们欢笑他们一同欣赏细雨夕阳。
桃歌不是粗心的人,桃歌却从没有发现过这个带点懦弱的少年,只有自己悄悄的在心里鄙视着也心痛着这个孩子,这个不肯把心事说出口的孩子,没有人知道他追求的到底是什么的孩子。
可这个孩子毫无预料的长大了,用决不动摇的眼神无畏的和自己对望。
这样的坚定的流水江逐云之前只见过一次。
那是他和桃歌圆了房之后,这个孩子破天荒第一次抓住他的衣领说——我要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一去,就是三年。
三年来,他常常会想起这个水雕的孩子。不能不想念他,他和他终究有无法抹杀的血缘存在。那是青蚨的血,鲛人的泪,隔着迢迢山水也能彼此呼唤的血泪。所有人都说他死了,爹娘会为他偷偷哭泣,连自己最信服的江鄂也说是他亲眼见到那第一次出门的孩子坠了山崖。他不信,他总在痴痴傻傻的想,就算是死了,他的灵魂也会顺着他生前走过的路一路走回来,收拾起他生前留下的脚印,直到站在他的面前低头说一声他说过千万次的:哥,我错了。
三年后,那个孩子终于又出现在他眼前。
不是鬼,不是魂,而是活生生的站在他眼前。
个头长高一点点,头发长了一点点,脸上仍旧是稚气不脱。
他说要成为顶天立地的男人,他的确练成了汉江第一的快剑,只依靠一只左手把一个前辈逼的几乎失手。哪怕他不赞同他做的每一件事,可他还是在心底暗自欢喜。
如今,他露出了第二次坚强的面孔对着他。他心头的疼惜竟是因此无以复加。
这是江流水第二次冒犯他的哥哥,他完全没有胜算。
他想好了,如果他哥哥一定要逼风筝走,他就带着风筝回天陷,回到那没有外人只有两个人幸福回忆的地方,回到那只被他们孤单单拉下的小风筝的地方。
那只小小的风筝也会孤独了吧?
……只是,再没有小流水剑给小风筝做伴了。
流水的心中一阵抽痛。
在这场兄弟之间的无声对决中,流水明白,逐云也明白,谁心软,谁就会先败下来。
漫长的对视后,最终还是江逐云的一声长叹,收了自己的架势,拂袖离开。
看着灵堂里随着江逐云一起鱼贯而出的众人,看着眼前白的刺眼的白蜡烛,看着静谧的叫人害怕的空空灵堂,流水好象打完一场战斗一样冷汗流满了颊背。
有一双手,一双在夜间拥抱过他的手。
这双手轻轻把他拉到比他小很多单薄如纸温暖如春的怀里。
风筝的唇凑在流水的耳边,轻声说:“谢谢你。”
流水身子一阵瑟缩,反手把风筝紧紧抱住,刚刚止住的泪水顷刻又是扑簌簌的落在风筝凉丝丝的头发上:“我怕……”
“傻孩子。”
“……我怕失去你。”
“傻孩子……别哭……”
“我不要失去你。”
什么时候开始的?发现时,手心里攥着的已经不仅自己,还有一个爱哭的少年的衣服。
不是不知道心痛的味道,明明是才有了喜怒哀乐,就要为一个抱着自己哭泣的半大孩子而心痛。
手,细心的抹着流水哭的淅沥哗啦的脸,风筝在心头无声的叹息。
那孩子哭的累了,忽然打了个嗝儿,用手去拨弄风筝的头发,微微撒娇的说:“……真是好美丽的头发,凉的像溪水,手感好好,我喜欢。所以不能让我看不到它。”
风筝手足无措的哄他:“那,我剪了它给你玩?”
“不好,这头发不长在风筝的头上,就不是我喜欢的了。”
风筝啼笑皆非。
真是……
……真是让人放心不下的孩子。
才想着,肩头的孩子又开始抽抽涕涕的哭出声了:“……爹娘……我爹娘看不到你……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谁说风筝能劝的住流水的?
现在的风筝分明束手无策,这个孩子痛苦的时候就一定要哭,哭的时候怕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吧!
也好,毕竟还哭的出来,什么时候痛到极点欲哭无泪才叫人担心呢。
哭了不知多久,身边有人咳了一声。
流水从朦胧泪眼中看到桃歌的丫鬟站在灵堂门口,恭敬的对他说:“大少爷请风公子和二少爷到后殿,大少爷有事相询。”
流水应了一声,接过风筝递过来的手绢仔细擦掉脸上的泪痕。
如果现在流水有最怕见到的人,那莫过于刚刚大吵一架的他哥。冷静下来想一想,说真的,自己刚才的态度是有那么一点过分。
不过他哥也欺人太甚,绝不要让他哥看到自己又在大哭,谁知道他哥是不是又想继续和他吵呢。
想起他哥总是满严肃的一张脸,流水不自觉又是一阵后怕。
风筝拍拍流水的后背,转身向后殿走去。
流水迟疑了一下,转而跑过去,一把拉住风筝手:“……刚刚他们太欺负你了,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替我哥哥向你道歉。”
就是如此简单。
相连的手心一阵发烫,流水看到风筝嘴角露出一个久不见的似有还无的笑,笑开漫天梨花的笑。
流水也就破涕。
* * *
后殿供奉着庄严的关王爷,红脸绿衣长髯,面目狰狞的傲视着所有在他身下的人。七岁的小流水没有见过真正的关王爷,他只看到这个掌管仗义的神永远站在一个离众人太过遥远的位置,高傲的领受他的香火。七岁的流水曾经对他爹说,相比一个神,关王爷更像一个鬼。于是流水给了他爹对他使用杖责的一个好理由。
十三年后,流水在风筝的耳边偷偷的说了他的感觉。
风筝用手扇了扇后殿刺鼻的檀香味道,说:“从没有拯救苦难的神,连鬼都不算。一瓢水泼过去,是一堆烂泥。”
风筝的声线温柔婉约,声音不大不小,足够后殿里百十口子听的到,足够众人哗然。
江逐云刚刚收拾好脸色又是黑了一层,浓重的像层层叠叠渲染的水墨。他咳了一声,重拾尊严。江鄂在逐云身边目光炯炯的看着风筝,那种眼光是一个胆大心细的猎人看着一只他惧怕又期待的猎物的目光。
流水找了把椅子扶风筝坐下,又在风筝身旁坐定,唤一声:“哥,有什么事?”
“我和江鄂商量过了。这汉江会不能一日无主,如今你有了汉江无人能及的武功,爹当年又把世代相传的流水剑给了你……”
“哥,你知道,我是不能接任汉江会主人的。”
他哥不接话,仔细看着自己的弟弟。
“哥,你既然提起了流水剑,我就更不能接任这个位置了。我知道爹把流水剑给了我,可你也知道我把它拿去抵押了。”流水攥起了拳头,“……整个汉江没有比你更适合的了。”
江鄂也说:“既然如此,倒不如先由大少爷代理,等二少爷报了仇再由大少爷交还好了。”
“也好。”流水点头。
“不好!”
流水奇怪的看向身边的人,他不知这个人怎么在这个时候开了口:“为什么不好?”
风筝闲闲淡淡的说:“只怕大少爷想学借荆洲的刘备,江鄂公子要自己作那个鞠躬尽瘁的诸葛亮。”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