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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无遗憾少个儿子?」
杨汝得笑,「之珊,遗憾是一种高层次的情感,你母亲或许会遗憾嫁我这样的浑人,我有甚么遗憾?三十年来又吃又拿,到了今日,仍然衣食不忧,夫复何求。」
这不是可以假装出来,他真看得开。
「你的确不知晶晶下落?」
「你问过几次了?」
之珊笑,「七次,七十个七次。」
「不,我不知道她去了何处。」
「你怎么样看她?」
「年轻,有点姿色,虚荣、崇尚物质、贪婪、爱不劳而获,同时下一般年轻女子没有分别。」
「可有挂念她?」
「没有,」杨汝得很坦白,「我已付出代价。」
「可有想到往事?」
「有,常常想到假使不进杨子,今日命运一定大不相同。」
「後悔?」
杨汝得摇头,「人很难回头,穿过意大利皮鞋,柔软服贴舒适,很难再降级穿别的,开惯德国房车,静寂安全性能高超,再也不愿坐日本车,我没有抱怨。」
「有无想过与妈妈复合?」
杨汝得笑,“这是甚么杂志的访问?」
「杨子周刊记者。」
「没有可能,亦无必要,大家话不投机,感情生疏,她时时抱怨我,却不责怪别人……我今日乐得清静。」
这时门口有人叫:「杨,杨,出来帮忙。」
「来了。」
门口是一个褐色皮肤的南欧女郎,会讲粤语,笑着说:「篮子里有大蟹龙虾,今日我做海鲜。」
杨汝得留女儿:「之珊一起吃晚餐。」
之珊笑答:「我约了人,改天吧。」
杨汝得有点失望。
之珊轻轻对父亲说:「我很替你高兴。」
她驾车走了,车子驶到一半,才觉得冷。
她顺手取过羊毛披肩搭肩上。
猛地想起这还是甄座聪送的礼物:「之珊,淡蓝色最适合你。」
她并没有把披肩扔出车去,只是想,这半年真是多事,现在已经是冬天,她把那双绒线手套也戴上。
之珊把车子停在银行区,一个人逛街看橱窗。
衣物式样都不合她意,她觉得自己苍老。
左臂仍不能弯过去触及背脊,真令她气馁。
「杨之珊?」
她转过头去,「呵,伍医生。」
「之珊,你一个人?」他一眼看到她戴着他的手套,耳朵烧红。
他本来同一班朋友在一起,立刻撇下他们说:「你们先去吃,我来结账。」
其中一个朋友说:「反正要吃饭,相请不如偶遇,大家一起好不好。」
伍尚勤看着之珊。
之珊微笑,「那么,该由我请。」
「吃了再说。」
他们走进地库吃日本菜。
已经订了十个人的位子,之珊坐在角落,自斟自饮。
伍尚勤问:「坐得舒服吗?」
之珊点点头,这时才脱下手套,郑重收入手袋。
伍尚勤都看在眼内。
“今日天气冷,为甚么不穿大衣?」
“一时忘了。」
菜上来,他把整碟软壳蟹放在之珊面前,同伴哗哗叫,他只是陪笑,「再叫好了 。 」
之珊想挪一挪腿,他连忙让开给她坐得舒服些。
吃完饭,他抢着付账,与之珊先走。
「可有吃饱?」
之珊点点头。
他脱下大衣给她穿。
两个人在闹市街头散步。
天下过雨,地下颇为泥泞,实在不是漫步的好地方。
情侣在市区根本没有地方可去。
伍尚勤像是有话要说,几经艰难,才开得了口。
「之珊,下个月我会离开本市。」
之珊看着他,「呵,你要去哪里?」
「到多伦多大学读儿科。」
之珊笑出来,「真的?」有缘分的话自然凑巧。
「没想到你那样高兴。」他有点懊恼。
「有地址没有?」
「暂时住表叔家,听说大学附近住所十分紧张,许多学生索性临时在校园扎营。」他把地址电话写给她。
之珊说:「付多一点租就可以找得到好房子。」
「真是金钱挂帅。」
之珊轻轻说:「我有空来探访你。」
「你会来?」他大喜过里。
之珊点点头,「我很熟那个城市。」
他送她到家门,之珩还没回来,四只顽皮好奇的小眼睛到门口探望。
「外婆呢?」之珊问。
「外婆出去买中药。」
伍尚勤意外到极点,「你们三代同堂一起住?」
「可不是,挤得透不过气来。」
「真难得。』
「家里比较乱,不请你进来了。」
「杨之珊,记得来找我。」他无限依恋。
之珊点头。
他转头离去,两个小孩朝他摆手,他又回头看之珊,她瘦削白皙的小面孔叫他难忘,微微曲折的左腿不是伸不直而是一时还不愿伸直,更惹人怜惜。
他终於走进电梯。
过一个星期,之珊也动身了。
她果然连一件行李也没有。
母亲带了两大箱衣物,全是度身订做的中式服装,充满异国风情;苹果绿捆鲜紫色宽边的旗袍,墨绿配粉红色如意图案的短褂……
到了中年,不讲穿讲吃,还做甚么?
之珊一直不说话。
谈女士问她:「不开心?」
「不——」之珊正想找个藉口。
“元忠来了。」
周元忠匆匆赶到,把一只篮子递给之珊,「给伯母在飞机上吃与读。」
之珊微笑,「谢谢你。」
他看着她,又看看她的手套,绒线指尖有点脏了,他说:“这双手套,属於一个人吧。」
之珊不出声。
之珩在一边催:「时间到啦。」
母女一起走进海关。
之珊自从受伤后不再爱表现辞锋,特别沉默。
一上飞机她摆下座椅就睡觉。
惺忪间看见母亲在吃黑枣嵌胡桃,手中读的袋装书叫「别为小事流汗——中年女子篇」 ,这两样想必是刚才周元忠交给她的,想得真周到。
周这个人的确有点意思,若是黑心,留着他,叫他奉献心思时间,生活必定惬意得多。
但之珊不会那样自私,一个人所有的,不过是那几年青春力气,白白糟蹋人家时间,会遭天谴。
之珊睡着了。
母亲在她身边,一直在看那本小书。
到达目的地,飞机舱门打开,之珊看到整个大地铺着一层薄薄糖霜般白雪,好看得极点,心中赞叹,暂忘忧伤。
取过行李,等计程车时,她伸出舌头,将天空落下雪花舔去。
她听见母亲说:「本来呢,可以请友人来接,转头一想,何必烦人,又要约时问,又要呆等,又要道谢,又要请吃茶……扬手叫部街车,岂不更好。」
根本如此。
「除出自置产业,最好入住酒店,年轻时没有能力无可奈何,今日何用求亲靠友。」
之珊唯唯喏喏。
「朋友这件事呢,人敬你一尺,你敬他一丈,还有,人请客十元,你回请百元,否则,何来朋友。」
「是是是。」
「你有无听进耳朵里去?」
「如醍醐灌顶,如奉佛祖现身说法。」
「之珊,祝你将来生一个像你那样调皮的女儿。」
之珊微笑,「我一样爱她。」
之珊一路看风景,雪不大也不急,但是迅速积众,住宅区有孩子堆雪球。
之珊的手提电话响。
「到了?」是周元忠的声音。
「车子刚停在家门口。」
「好好休息,有空来看你。」
之珩接过电话:「之珊,我们调转了位置。」
之珊把电话交给母亲。
女佣笑嘻嘻打开大门。
论到居住环境,这北国堪称第一 ,小路上往往十多分钟都没有一辆车,之珊静静站门口深呼吸,空气似水晶般清晰。
回到屋内,套间里的浴室宽大明亮,可以放一张麻将桌子。
谈女士坐在女儿身边,「起码陪妈妈一年半载,外公还有产业在我这里,足够你我及外孙吃饭。」
「外公真能干。」
「在这里结婚生子好不好?」
之珊笑,「好好好,找谁做夥伴呢。」
她已经老了几十年。
本来想嫁的人,此刻在某城的监狱医院裏服刑。
之珊伸个懒腰。
忽然看见窗外一个少女领着只金色寻回犬跑步而过。
积雪渐厚。
母亲吃了点心回房休息。
到底不比年轻人,之珊知道她这一睡也许要待明早才会醒来。
之珊摊开两个地址。
一个是水牛城砵本街十二号刘雅雯。
另外一个是本市绿林路七十号伍尚勤。
她找来地图,查到两条街的准确地点,用红笔圈起。
夜深,她在冰箱取出啤酒,自斟自饮。
是否一定要到砵本街去看个究竟?
之珊收好地图休息。
第二天是星期六,她一早起来梳洗,开着母亲的欧洲房车到绿林路去。
七十号在街角,实际环境比一般小洋房优美,雪晴了,车道上还没有脚印,人们还没起来活动。
有人出来捡报纸,之珊乘机扬声:「打扰你,伍尚勤在家吗?」
那中年男子抬起头,「他明天早上才到。」
之珊笑着道谢。
「你是哪一位?」
「我是他朋友杨之珊。」
「请你明天再来。」
之珊再次道谢,才把车小心驶走。
从这里驶过边界到水牛城,不过个多小时。
待精神充沛时才去。
她返回家中。
母亲穿着浴袍迎出来,「之珊,物理治疗师一会上门来帮你做运动。」
之珊点点头。
「出去探朋友?」
之珊坐下来答是。
「过去人与事,乘机放下算数,仇人与恩人都不会找到八千里路以外的地方来。」
之珊微笑,就快冰天雪地,真是,谁会来呢。
治疗师却到了。
口口声声「你姐姐」如何如何,听半晌,才发觉他误会之珊母亲是姐姐,谈女士笑得合不拢嘴,这一天充满阳光。
他仔细替之珊检查过,表示一切无恙。
「但是,杨小姐,你必需多做运动,每早绕着屋子跑步,三圈即行,要有恒心,每日做一点,可别跑三天之后放弃。」
「明白。」
「下星期再见。」
之珊听见母亲说:「我陪你去社区中心跳扇子舞。」
「是,姐姐。」
之珊存心讨母亲欢心,试图弥补叫她担惊受怕。
第二天,在社区中心,一位中年女士教她们用扇子做健美操:“一二三四,二二三四,转身,交叉步,三二三四」 。
之珊手忙脚乱,坐倒在地,哈哈大笑,其余的太太也被她引笑。
「嘘,嘘。」
忽然,身後有一把男人响亮的笑声,大家警惕,回头望去,之珊第一个叫出来:
「伍医生。」
做母亲的一听是个医生,年轻,相貌端正,是之珊朋友,立刻笑开怀。
之珊起来拉着伍尚勤走出去喝咖啡。
「你怎么来了?」
伍医生笑说:“这话应该由我来问。」
「我陪家母过来休息。』
「我来升学。」
「不,」之珊问:「你怎么会找到社区中心来?」
「世界能有多大,要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之珊心一动。
「表叔用电话告诉我有一姓杨妙龄女在屋前兜圈,声言找伍尚勤,就知道是你,立刻致电杨子行,找到你住宅电话,一下飞机便找你,管家说你们在这里。」
之珊看着他。
真是,要找一个人,怎会找不到,不想见一个人,面对面,他说不记得你。
之珊披上大衣,戴上手套。
伍尚勤看着之珊的手,「对了,杨于行听电话的先生,问了我一句很奇怪的话。」
「甚么话?」
「他问:『那双手套,是你的吧』?」
之珊知道那是周元忠,「你怎么回答?」
「说也奇怪,我居然立刻知道他指的是哪一双手套,我说是,是我的手套。」
「他又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