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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糖画只能冬天送进宫,搁置的时间一久,就会硬掉或者化掉。所以每次只要拆开包裹看见里面有糖画,他和母亲就会第一时间躲到小屋子,避开别人的视线,只有母子两个人,分享着一个糖画……那样的时光,对一个孩子而言,无疑是很快乐很快乐的。
直到有一天——
那一天,程军从燕国的疆土上灰溜溜的撤回了帝都,父皇为此大发雷霆,而当夜,无意中路过母亲的院子时,听见母亲在唱歌。
其实母亲一直是个很会随遇而安的人,在皇帝不来临幸的日子里,她就绣绣花,唱唱曲,据说父皇当年就是因为在街上听见她唱曲,所以才点她进的宫。
唱曲也许并没有错,错就错在她唱的太快乐,而且歌词是:“南方的燕子啊,你归来时可否带来了他的讯息?”
父皇因为打输了仗,正在气头上,再加上听见“燕”字,当即怒不可抑地冲进去,解下腰间的鞭子就朝母亲打了过去。
母亲发出的尖叫声,令得在隔壁房间里正在雕刻小船的他吓了一跳,连忙打开门时,看见的,就是父皇正在用鞭子疯狂的抽打母亲的画面。
母亲在地上不停的翻滚,痛苦呻吟,却不敢求饶。
他被那样的画面吓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应该阻止,于是扑过去想拦下父皇的鞭子,但那鞭子却掠过他的双手,狠狠地敲在了他背上。
那一记的力量与速度,以及它所带来的疼痛滋味,到现在,身体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被打翻在地,重重的撞到母亲身上。
父皇回头看了眼堆满木头的房间,更加生气:“雕雕雕,你看你生的什么鬼东西,除了发呆就会雕木头,一点用都没有,一个两个都是这样!我要有个能干点的儿子,何至于今日败成这样!”
父皇怒冲冲的走进那个房间,放了一把火。
火光熊熊升起,父皇拂袖而去。
他怔怔地看着那些妖娆飞舞的火光,看着火光里被无情吞噬的木头们,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也就此被一点点的、慢慢地烧掉了。
然而,比那更糟糕的是,怀抱中的母亲的呻吟声,停止了。
他呆滞的低下头,看见的是已经没有呼吸的柔弱女子,和掉在地上的半截糖画,那是一只凤凰的身体,脑袋碎掉了,翅膀被血染红了一半。两相对比下,触目惊心……
颐非回忆到这里,疲惫的闭了闭眼睛。
那是九岁时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这么多年过去,从来没有一天淡忘过。自那后他经常会做一种梦,梦见母亲飘在水面上,他在岸边呼唤她,她却摇头怎么也不肯靠近。
她说,她好害怕陆地,因为,地面又冷又硬,当鞭子抽下来时,她甚至都没有地方躲。但是在水里就不一样,如果有鞭子再打她,她就可以沉到水下面去,那样就打不到她了。
他一次次的梦见她,一次次的哀求,再被一次次的拒绝。
那个梦反反复复,他想他肯定是被诅咒了,因为他只顾着沉浸于自己的世界,所以,才让母亲那么那么的失望与伤心。
十八岁时,按照祖训他可以搬离出宫,于是选了一块长着一株千年古树的临水土地。他在树上建屋,在水上系舫,出入皆以车马代步,尽量不让自己的双足沾到土地。
“主人!下一步该怎么办?快做决定啊!”
“主人……”
“主人……”
那些焦虑的呼唤声仍在继续。颐非忽然勾起唇角,轻轻一笑:“这一场大梦……也终于醒了啊……”
“主人,你在说什么?”山水、松竹、琴酒全都围了上来。
他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慢慢的看过去,这三人,是他的随从,是他的保镖,也是他的挚友。只有他们知道他每夜都被噩梦所困扰,知道他之所以奋发练武的原因,更知道他为什么如此处心积虑地想要当皇帝。
——如果,当年肯练武的话,也许就能拦住父皇的鞭子,而母亲也不用死了。
——最讨厌的东西就是土地了,那么,就把它全部变成自己的,如果成了自己的,再做梦时,就可以对母亲伸出双手,说:娘,你可以回到岸上来了。所有的土地都是我的,所有人都要听从我的命令,所有人都打不过我,再没有鞭子可以抽你,你也不用再躲到黑屋里去吃东西,你,可以回来了。
颐非的眼神由浅转浓,一闪一闪,全都化作了寂寥。
对不起,娘,我好像……失败了。
所以,你,回不来了……对不起。
他霍然起身,走到甲板上随手取下一块玉佩丢过去,切断了绳索,然后再跺一跺脚,木板顿时塌裂,水哗啦啦的涌了进来。
琴酒大惊道:“主人,你这是?”
颐非回首,朝三人负手一笑:“是英雄者,穷途末路,唯破釜沉舟耳。”
山水和松竹彼此对望了一眼。
而颐非的下一句话就那么悠悠扬扬的传入了他们耳中:“不过很可惜,我从来就不是英雄,所以,我要逃了。你们,愿不愿跟一个穷途末路的流氓亡命天涯?”
三人几乎丝毫没有犹豫的屈膝跪了下去,异口同声道:“属下等愿随主人同生共死!”
“很好。”颐非拂了下衣袖,抬头看向天空,夜已过子时,天边一轮弯月,无限凄冷,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王府的高墙外几如白昼的火光和沸腾的交战声。
他凝望着那些跳跃的,仿佛来自幼时记忆里的火光,一字一字道:“九岁时,父皇用火烧了我最心爱的东西;十年后,那贱人用火烧了我唾手可得的皇位……没有关系,我颐非在此发誓,十年后,当我再踏足程土时,你们所亏欠我的,都要十倍、二十倍、甚至一百倍的通通还给我!”
他脱去外套,扑通一声,率先跳入湖里。
琴酒等人也跟着纷纷跳下去。
冰冷的湖水蔓延上来,那些看似很轻很柔的水,此刻却沉甸甸地压在身体的每个部位上。当颐非沿着湖底的密道匆匆逃离时,忍不住想到了一个其实毫不重要也没什么相干的问题——
当日,虞氏落水找耳珠时,是不是也是相同的感觉?
月挂中天,冷风呼啸,十里长街,变成了修罗之所。
中郎将云笛站在高楼上,望着下方的战场,面色冷峻。
他们用了三千铁甲军来伏击涵祁,将涵祁的八十名随从杀到只剩九个,这十人被大军包围,明明应该是俎上鱼肉,但,两个时辰过去了,素旗军一个又一个倒下,而那十人依旧屹立不倒。
尤其是涵祁,依旧是鲜红如血的铠甲,冷冽如水的长刀,刀锋一起一落间,必定有人倒下。
红翼之名,果不虚传。
“将军,久战不下,怎么办?”军师靠近他,低声询问。
云笛盯着那条矫健的身影,半响,薄唇轻启,说了两个字:“放箭。”虽然没能生擒有点遗憾,但他已经没有足够的耐心继续陪那个似乎不知疲倦的战魔耗下去。
右手正要挥下,却有个声音从身后急促的响起:“住手!”
云笛回身,见两旁侍卫全都俯身叩拜,来者身披皮裘,脸上带着病态的绯红,表情又是震怒又是急虑。
不是别人,正是麟素。
他当即也俯身参拜:“属下拜见大皇子。”
麟素飞起一脚,将他踢倒,叱道:“是谁允许你们放箭的?”
“生擒无望,耗时已久,我方军队越来越少,所以……”话没说完,又挨了一脚。麟素因为动作太过剧烈,忍不住咳嗽起来,边咳边道:“他是本王的弟弟,亲弟弟!你……你们若杀了他,我就砍你们的人头!”
“可是公主有命……”
“你们是听她的,还是听我的?”
众将士一时无言。
麟素缓了口气,走到窗边,望着下面的厮杀,不忍睹视的闭了下眼睛,转头道:“你们派人与他交涉,只要他肯归顺,不但不会有生命之忧,还能继续当他的王爷,而且……”
话还没有说完,另一扇窗前的一名弓箭手已扣动弓弦,只听嗖的一声,箭羽去似流星,不偏不倚,正中场内涵祁的咽喉,涵祁发出一声长鸣,扑地从马上倒下去。
麟素睁大了眼睛,涵祁的马受到惊吓,竟从涵祁的身体上踏过,一时间血肉模糊,鲜血飞溅,整个场面触目惊心。他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呆滞地看向那名弓箭手:“你……杀了他?”
弓箭手丢掉手里的弓,屈膝跪下:“属下是为了殿下着想。”
麟素快步上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沉声道:“你,杀了他!”
那弓箭手却毫不慌张,重复道:“属下是为了殿下!”
“你你你……”麟素气急,抽过旁边一人的刀,就要朝他砍下去,一双手突然伸过来,轻轻的托住他。他不会武功,因此,只觉臂上一酸,大刀哐啷落地。
回头,拦阻他的,乃是云笛。
“云笛你干什么?!”
云笛淡淡道:“殿下劳累了一夜,该回去休息了。”
“什么?”麟素震惊。
云笛提高声音:“城中此刻大乱,殿下万金之躯,可千万别受到什么损害才是。来人,护送殿下回宫!”
“等等!云笛,你——你——你敢如此对我?”
云笛微微一笑,但笑容里却有很冷酷的东西:“公主正在宫中等候殿下,有什么话,殿下都可以去跟她说。”说罢挥了挥手,几名士兵上前,架起麟素强行将他拖走,一路只听到他的惊叫声、斥骂声和不连续的咳嗽声。
军师皱了皱眉道:“这样好吗?不管怎么说,他都是皇子,也是目前仅存的一位皇子,开罪了他……”
云笛挑起眉毛,“军师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以为,现在程国之内,是谁说了算话?”
“当然是公主,但是公主毕竟是个女子……”
云笛冷笑:“女子又如何?女子便当不得这个‘王’字么?”
军师啊了一声,如梦初醒,震惊的捂住嘴巴。
云笛看着下面因涵祁一死而溃不成军被一一射杀的九人,悠然道:“十年磨一剑,霜刃今终试。公主,你胜利在即,可解脱些了?”
夜月下,他的表情忽然黯淡了下去,难言惜痛,难言悲伤。
“十年……十年……”
被自己的军队出卖,强行带回王宫以保护为名,实则软禁的麟素,凝望着窗外的月光,喃喃。
有宫女捧来美酒点心,放到一旁的几上,再轻轻地退出去。
他看着雕有双蛇夺珠图案的酒壶,眼底升起了一系列变化,有恐惧,有猜忌,有愤怒,但最终,一一沉淀成了伤感。
他慢慢地朝那壶酒伸出手,指尖不停的发抖,迟迟停停,明明是很短的一段距离,但足足耗费了半柱香时间才碰到。
壶身轻斜,琥珀色的美酒带着浓香倒入杯中。
他凝望着杯中的液体,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最后长长一叹,道:“罢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说着,像是鼓起了全部勇气的将酒一口饮下。
酒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后,啪的落地,落地不碎,顺着地势滚啊滚,滚到一人的脚边。
那人轻轻的走进来,长长的裙裾如水般拖在地上,她的脚步,轻盈似落花。
麟素靠在几旁,恍惚的看着她,她的脸庞朦朦胧胧,有些清晰,却又似乎模糊成了另一幅画面——
十年前,那少女从门外走进来时,也是这样的。
一步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