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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只有你一个?”
暗卫沉默了一会儿,答道:“弥生失手,被松竹所擒。”
姜沉鱼微微皱眉,其实,在颐非说穿她身边有暗卫跟随时,她就已经想到了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双方必定起过冲突,正在沉吟,暗卫又道:“主人请放心,弥生已服毒自尽。”
姜沉鱼的手抖了一下,伞面顿倾,她连忙握好,转身,看向那名暗卫。
豆大的雨珠里,那人虽然近在咫尺,却又看不真切,五官容颜,甚至身形,都是模糊的,看过了也记不住。
父亲曾说,外形平凡是暗卫的首选条件,越好的影子,存在感就越低。
因此,在昭尹把这两个人赐派给她后,尽管见过他们好几次,但回忆另一人的模样时,脑海里依旧是空白。
那人为了救她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而她甚至不记得他的模样。
那么眼前这个,又会在什么时候因为她的什么疏忽而不得不死去呢?
姜沉鱼心中一悸,手握成拳,再颤颤松开,伸出去,轻轻地搭到了对方肩上。“他叫弥生,那么你呢?你叫什么?”
“回主人,我叫师走。”
雨很大,暗卫淋着雨,一动不动,但指尖下,却传来心脏的跳动,还有他温暖的体温。姜沉鱼就那样一直一直看着他,直到他因长时间没有得到回应而抬起头来。
视线相对的一瞬,姜沉鱼开口道:“那么师走,我给你一个新命令——活下去。”
师走的目光颤了一下。
“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哪怕失手被擒,哪怕被严刑逼供,都给我活下去。”她说完,转头,望向不远处的一个池塘,神情淡漠,但又自有种神圣高洁的气度,“活下去,然后,我会救你的,想尽一切办法救你。”
师走模糊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神色——属于人类的神色——有点茫然,有点慌乱,又有点不知所措,最终,融化成了感动。
他屈膝,跪了下去:“是,主人。”
池塘旁栽种着几簇荷花,其中有一株绽出了新蕾,想必等雨过后,就会开放。一如此时此刻,身后的雨中,有一个人,开始偏离原来的宿命,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新生。
这个世界上,其实每个人都很孤独。
各种各样,每时每刻。
孤独的衣服,以其强悍的姿态披覆在每个人身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旦心灵脆弱,就会被它逐渐吞噬。
生命的意义,在于如何获得幸福。
就算此生已被烙上囚固之印又如何?就算她身为帝妻不得与心上人相守又如何?就算她以柔弱之身肩负国之重任又如何?就算她将来无儿无女又如何?这一刻,她活着,她沐浴天雨,她呼吸乾坤,她会喜、会怒、会忧、会惧,她鲜明存在,为什么要放弃?凭什么要放弃?
为了某个目的而不竭余力的去努力,这过程本身就是有意义的。更何况,在这个过程中,她还能改变其他人、拯救其他人,让别人的人生从此不再漆黑。
“公子不喜欢我,但是还有其他人会喜欢我;
不能和其他人在一起,但是会被他们所喜欢;
看似为自己争取到的出人头地的机会,但是如果真能令国家富强,百姓安康,盛世太平,父母少忧,这样……也已是幸福的极致了。
我为什么要忧伤?
我现在有了第一个可以托付性命的朋友,将来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很多个。我们在一起,可以做的事情很多很多。生命如此漫长,我为何要想着孤独,想着轻生、想着无望、想着自尽?
命运,不在有毒的耳珠上;不在帝王的圣旨里。
它在我自己手上。”
姜沉鱼伸手,从左耳上摘下那颗毒珠,用力狠狠一掷,珠子划出长长弧度,啪的掉进了池塘里,激起的水花,很快就湮没在其他涟漪之中。
师走吃惊地看着她,如影随形地跟着她一个多月,自然知道那颗珠子的重要性,也亲眼看见她曾为了它不惜跳湖寻找,可如今,她却将它丢掉了,就那样随随便便却又无比坚决的丢弃到了水塘里。
风雨吹起她的紫衫白裙,吹起她的垂腰长发,她是那么的纤细柔弱,但是,世间却没有任何一种风,能将她吹倒。
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
万化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
那分明是一株梨花,绽放在尘世之间。
倔强而美丽。
第十四章 迷迭
瓦片上的水渍沿着凹槽汇聚成线,再在檐边处凝结为珠,颗颗滑落。
被大雨洗刷后的街道显得格外湿润净洁,一些之前关门了的店铺纷纷重新开门营业,行人也陆陆续续的多了起来。
姜沉鱼收好伞,走进集市。
这片地处卢湾东北角的集市是著名的商区,来自四国的商人们在此开辟出了一幕鼎盛的繁华景象,除了之前走过的隶属于赫奕的华缤街,另有三条南北走向的并列街道,而其中最东侧的,便是云翔。
比起百货云集的华缤,云翔则以风雅昂贵著称,出售的货物也以古董字画、珠宝药品居多。因此,尽管在四条街中显得最是冷清,但放眼看去全是香车宝马,商客们也都服饰鲜丽。
“云翔街蔡家铺子买迷迭香三斤。”
这是父亲给她的密件里的话。
也就是说,位于这条街上的蔡家铺子,是姜仲安插在程国的一枚隐棋。姜沉鱼望着眼前的街市,不禁开始钦佩父亲在间谍之术上的老谋深算与顾虑周全。众所周知,大隐隐于市,而人最多的地方往往也是消息最灵通之处,因此,设立情报收集点时,通常都会把它安插在市集内。然而,大家却疏忽了很大的一点——民间的消息,往往是最不准确的消息。
正所谓流言蜚语,三人成虎,一起事件在传过多数人之口后,必定会被添油加醋最后甚至与其本意相悖,所以,茶馆酒楼得到的消息,过于杂乱,在时间上也拖滞太多。而蔡家铺子则不同,它价位昂贵,专门针对豪富开立,售卖的又是贵胄女眷们一日不可或缺的香粉胭脂、珠宝首饰。这批最喜欢道人是非、与当事人紧密联系却又置身事外的群体,将为它的信息补足带来最安全可靠的来源。而最最重要的一点是——这样的地方,才是她——一个璧国来的使臣即使去了也不会招致怀疑的地方。
姜沉鱼举步走向十丈外的蔡家铺子。
铺子的门大开着,半人多高的柜台边,一个掌柜模样的人正与一位老妇人聊天。老妇人手里还抱着个婴儿,婴儿哇哇大哭,老妇人就连忙边摇边哄。另一侧的货架前,两个伙计正招待一位贵妇看首饰,贵妇将盒子里的镯子一只只的取出来,往手腕上套,然后摇摇头,放回去,再戴下一只。
姜沉鱼走的越发近了,那些镯子的花纹都可以看得很清晰,还有十步之远、九步、八步……
贵妇拿起一对青钿白玉镯,慢慢地套进去,剔透的玉质映衬得她的手腕更加纤细柔美。
还差七步、六步、五步……
老妇人边哄着孩子,边转头对掌柜道:“我这孙儿不知怎的,这两天老哭个不停。”
掌柜安抚道:“小孩子嘛,哭哭有精神……”
还差四步。
伙计道:“夫人,就买这副镯子吧,这镯子便宜……”
还差三步。
眼看铺门已近在咫尺,姜沉鱼突然一个侧身,走进了隔壁的铺子。
立刻有店伙计迎上前来:“姑娘可是买琴?这边请——”
蔡家铺子旁,是一家琴行。
姜沉鱼走到一把雷我琴前,沉吟不言。伙计忙道:“姑娘好眼光,这把琴可是我们琴行的镇店之宝,乃一代铸琴大师雷文的生前力作,你且看它的琴身,乃是用最最上乘的桐木……”
他的话萦绕耳旁,虚化成了背景,而在背景前鲜明浮起的却是——不对劲,蔡家铺子不对劲!
作为一名祖母,却不知自己孙子的鞋子掉了一只;
作为一名贵妇,却有一双带有薄茧的手;
作为一名伙计,却完全没有推销技巧……
一切的一切,都不对劲。
这种种不合逻辑的细节,隐透出某种预兆,因此,迫得她在最后一刻,临时掉头,走进了另一家店铺。
“不是自夸,这把琴的音色纵然不是举世无双,也可排名前三……”琴行的伙计犹在滔滔不绝。姜沉鱼突得扭头道:“我要试琴。”
伙计一愕,很快反应道:“好的,没问题,姑娘请那边坐。”
姜沉鱼在一张玉案前坐下,从她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街对面的情形:几家字画店外,有个卖糖人的小贩;再隔几步,还有两个懒洋洋的靠坐在墙下晒太阳的乞丐。
她愈发肯定了自己的推断。
这条街的客人谁会买那廉价的糖人?又怎会任由乞丐在此晒太阳?更何况,大雨刚停,地上尚有残水,乞丐只是贫穷,又不是笨蛋,怎会全然不顾潮湿的就那么大咧咧的坐下去?
以上种种,结论只有一个——蔡家铺子出事了。
因此,原本的据点如今变成了陷井。那么,对方想捕获的,是单单针对她,还是针对一切埋伏于程国的敌国奸细?
不管是哪种,刚才只要自己一踏进门,就肯定会被擒拿。至于是不是抓错了人,就要经过刑讯后再判断了。
想到这种可能性,她的脊背不由自主的一阵发寒。
这时店伙计取来了琴,把琴摆到几案上,殷勤道:“弦已上好了油,也做了调整,姑娘请放心试吧。”
姜沉鱼想了想,抬手,乐声顿时悠扬而起,弹的乃是一首《获麟》。
麟兮麟兮,合仁抱义,出有其时。
不陷於阱,恢恢网罟而无所罗。
麟兮一角五蹄,时其希,气钟两仪。今出无期,食铁产金空其奇……
琴声优雅低婉,徽宫交替、泛散错织间,悲愤若铿锵涛鼓,凄凉似叹息若虚,丝丝扣心,节节入骨,却又从头到尾溢含慈悲之意。
相传鲁哀公时,有人捕获了一只麒麟,但使它受了伤。孔子看到以后,感到很悲伤,忍不住泪湿衣襟。
此曲共分六段,姜沉鱼只弹了第一段《伤时麟兮》,但已引得店员为之侧目,路人为之驻足。当她停指时,一阵掌声从后厅传了出来。
转头,锦帘重重,不见帘后人。
掌声停歇,一个小厮掀起帘子走将出来,十三四岁年纪,圆圆的脸,不笑也带着三分笑意,长的像个泥娃娃,极为讨喜。
只见他快步走到案前停下道:“我家公子说姑娘的琴弹的实在太好了,那个什么峨峨兮若华山……”
帘后有人咳嗽,还有个声音尖声道:“泰山!是泰山啦!猪头!”
小厮连忙改口:“哦对,是峨峨兮若泰山,那个洋洋兮若……若……若……”
该尖细声音再叫:“江河!”
“哦对,洋洋兮若江河,总之就是好得天上有地下无的那种。所以,我家公子为了答谢姑娘的这曲琴,请姑娘一定要收下这把琴!”
姜沉鱼愕然,凝眸又看了看那重垂帘,问道:“你家公子是谁?”
“这个……姑娘收下就好,名就不必留了。”小厮说着对店伙计道:“把这把琴包起来,再派个人给这位姑娘送到家里去。”
姜沉鱼连忙起身道:“且慢,萍水相逢,不敢收如此贵重之礼。”这么一把琴,少说也要千两银子,不知送琴者的身份,她怎肯乱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