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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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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把抢过话筒,大声喊:“我爱她!”台下的宾客大笑,口哨声、鼓掌声响成一片,赵悦一把抓住我的手,满面通红地望着我,眼里泪光闪闪。 


那是1998年6月18日,我的婚礼。 


从内江回来的第三天,王大头神神秘秘地给我打电话,让我马上去他们局一趟。我正睡得香甜,一看表才凌晨三点钟,心下狂怒,骂了一声棰子,刚想挂机,被他一声喊住:“快来!是李良,出事了!” 


我以前问过李良,他的货是从哪里搞来的。他支支吾吾地不肯说,继续问下去,他就要翻白眼:“你问这个干什么?想去告密啊?”我饮恨而去,愤怒声讨李某某的丧心病狂和不识抬举。其实他不说我也猜得到,成都的白粉一般集中在两个地方交易:东面的万年场、北面的驷马桥。吸毒的有个名称叫“粉哥”,大多数成都粉哥都到驷马桥去拿货,前些日子警察破获了一起几百克的贩毒案,姐夫发完新闻后,特意让我叮嘱李良当心点,“实在不行就戒了吧,太危险。”李良听后冷冷地笑了一声,像刘胡兰看铡刀一样不屑地看着我,好像我在骗他。 


我赶到的时候他正哆哆嗦嗦地蹲在墙角,脚上没穿鞋,两只手紧紧铐在背后。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的,嘴角还带着血,身上的衬衫撕得粉碎,露出苍白干瘦的胸膛。一看见我,他飞快地扭过脸去,肩膀一耸一耸的,又伤心又难为情。我有点心疼,解下外衣给他披上,搂着他的肩膀说李良不用怕,我和大头都在这里,一定保你没事。 


大头说李良纯属倒霉,刚拿到手就被警察扑倒在地,他可能是昏头了,挣扎的时候死死地抓住人家老二不放,那个警察脸都绿了,现在还躺在隔壁叫唤。王大头说要不是我及时赶到,李良今晚不知道要挨多少打。我问他该怎么办,他搓了搓手指头,说还能怎么办,花钱呗,“今晚一定要把人弄出去,一过了夜就麻烦了。”我问要多少,他叹了一口气,伸出一只肥厚多毛的手掌。我倒吸了一口气,说要那么多?他神色严峻,说50万还不一定够,你知道李良手里的货有多少?——“100多克!至少判10年!”我几乎栽倒,说这么晚了,到哪儿搞这么多钱去?他探头出去看了看,关上门,低声说钱可以缓两天再给,我已经给经办人员说好了,只要李良写个条子就行。 


王大头那天穿戴得十分标致,帽徽宛然,肩章闪亮,裤线笔直如刀,和平常水裆尿裤的形像大是不同。我心里有点怀疑,叨上一支娇子,一面吹烟一面斜看着眼打量他,大头被我看得很不自在,一把撸下帽子扔在桌上,鼓着腮帮子发誓,“我他妈要是吃李良一分钱,我就是狗娘养的!” 


我现在不相信任何人的誓言。王大头的话不但没有感动我,反而让我想起一件往事。 


大二下学期,老大和王大头为了30元赌债大打出手,王大头举着拖把,老大挥舞着凳子,两个都是重量级的选手,翻翻滚滚地厮杀了一分钟,整间宿舍都差点塌掉,我的脸盆、饭盒、镜子、书架全在那一役中损失殆尽。武斗过后继之以文斗,两位选手隔着桌子怒骂不止,王大头说欠债不还就是驴日的,老大急怒欲狂,凌空飞腿数次,声称要立取王大头性命,我和陈超死死抱住,估计胳膊都拉长了几公分。老大挣了半天挣不脱,恨恨地骂道:“操你妈!一分钱你都看得比你爹还大!” 


把李良背上三楼,我累得直喘粗气,一进门就瘫在沙发上起不来了。在公安局没看清楚,回来后才发现李良伤得不轻,腿上全是血,手腕肿起多高,还不住声地咳嗽。我翻箱倒柜地找出点红花油,一面帮他擦一面讲我心中的疑点,“1、经办人员我一个都没见到,钱的事全是他一个人说的;2、他平时从来不穿警服,为什么今天晚上穿得那么整齐?3、他完全可以自己跟你说,为什么还要把我叫上?他要我见证什么?”李良紧皱眉头,大口大口地吸气,好像疼得很厉害。我正说得来劲,他突然一把将我推开,面朝大门,说:“进来呀大头,你站在那里干什么?”






第29节:到成都后无处容身 

那天在府南河边见识了我的腿法,大头颇为倾倒,三番五次给我打电话,我听都不听,直接挂掉。有一天他还在下班路上堵我,一脸谄媚的肥笑,恨不能管我叫爹。其实我心里明白,朋友啊兄弟啊友谊啊,都是他妈的胡扯,指望靠着我吃钱才是真的。对于李良这事,我不太相信是他故意设的局,但站在岸边打打落水狗,顺路阴李良一把,黑他点钱倒是大有可能。警察真是毁人的职业,好好的一个人进去,不出两年就会变得又阴又毒,见了亲爹都要咬一口。我高中有个八拜之交叫刘春鹏,当年跟我一起偷过菜市场的西瓜,一起扎过班主任的车胎,第一年高考落榜,我们在合江亭相顾无言,长太息而掩鼻涕,哀老天之瞎眼,说到最后,我俩抱头痛哭,像两块粘在一起的破玻璃。他高中毕业后一直火车站附近当民警,几年下来,变得异常凶恶,对谁都六亲不认。前些日子有朋友开车在北站撞倒了几块栏杆,被他逮到,声称要吊销驾照。朋友找到我帮着说情,刘春鹏当着我面说好好好,“哥子的事就是我的事”,但一转过脸去,该罚款照样罚款,该扣分照样扣分,让我结结实实地丢了个大人。我还亲眼见过他把一个外地民工打得满脸是血,跪在地上苦苦求饶,就因为人家不小心踩了他一下。打完之后他还不解气,一脚把民工的包裹踢飞,一只印有“为人民服务”的茶缸当地掉出来,在崎岖不平的城市里翻滚鸣响。 


我说你可以相信王大头,但不应该随便相信一个警察。李良说钱都给出去了,想那些还有什么用?我心里窝着一口气,嘟嘟囔囔地诋毁公安部队的声誉,说他们是戴国徽的禽兽。李良深深地看我半天,叹了一口气,说你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里吗?——“该当真的你不当真,该糊涂的你又不糊涂。” 


那天大头的脸色很不好看,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瞪我。我想他一定听见我说的话了,脸不由自主地红起来,手足无措,坐立不安,场面十分尴尬。正想解释两句,李良突然发作起来,跟头把式地冲进卧室,到处翻腾,发出惊人的响声。我和大头急忙跑过去,看见他把所有的箱子、柜子、抽屉都翻了个底朝天,嘴里咻咻有声,大头说你找什么,不要急,我和陈重帮你找。李良头也不抬地说:“我记得还有一包,我还有一包,还有一包!”声音嘶哑刺耳,像一只在荒原上的嚎叫的狼。 


可能是李良的记忆出了问题,我们把整间房子翻了个地朝天,也没找到他说的那一包。李良发作得越发厉害,拿着空针头就要往胳膊上戳,我和王大头同时扑上去拉他的手,等到针管夺下来,我俩都出了一身汗。李良像中了紧箍咒的孙猴子,在地上不停地滚翻爬行,蛆一般扭曲着身子,作出种种不可思议的奇形怪状。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心里又吃惊又难受,还怕他心脏病发作,就这么死了。王大头跟他搏斗了半天,气喘吁吁地对我下命令:“去!找绳子把他绑起来!”我刚要转身,被李良一把拖住,他可怜巴巴抱着我的腿,说陈重求求你,你出去给我弄一点吧弄一点吧。我费力地掰开他的手,纵身跳出圈外,李良在我身后砰的一声倒下,脸上糊满了鼻涕和眼泪,嘴唇乌青,瞳孔放大,像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他几乎是被我们扛下楼的,那时天还没亮,整个城市空空荡荡,几个彻夜未睡的人轻轻飘过,脸上带着鬼魂的表情。把李良塞上车时他大叫了一声:“啊———”,声间尖利如刀,让我心惊胆颤,脑后一撮头发不由自主地竖起来,在成都初秋的风里瑟瑟发抖。 


作完15天的强制戒毒疗程,李良胖了一些,脸上贼肉横生。出院那天他表情有点古怪,似笑不笑的,像高兴又像是失望,腮上的肉鼓鼓地跳,我想可能是刚戒完毒,生理上还不适应吧。回家前,我们到梁家巷吃了点东西,李良像个机器人一样张嘴闭嘴,面无表情地嚼着饭粒,一句话都不说。我受不了了,打拱作揖的求他:“哥子,你整出点响声来好不好?你这个样子很吓人哦。”他用筷子戳了戳碗里的水煮肉片,若有所思地告诉我:“操,还是咱们校门口那家饭馆的菜好吃。” 


第二天他就失踪了,我一遍遍地打他的手机,他就是不接,把他家的门都快敲破了,也没听见回应。我心里无端地害怕起来,犹豫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给叶梅打电话,她冷冰冰的问我什么事,我说你回家看看吧,“李良可能……可能自杀了。” 


李良一直把海子当成自己的偶像,那也是个神经诗人,1989年在山海关卧轨自杀。李良自称读完了海子的所有诗篇,并得出结论,说海子是死亡成就的英雄,所有苟活者在他面前都应该惭愧。这个理论后来被无限放大,终于成了李良的人生信条。大三下学期,文学社开创作笔会,装模作样地研究中国文学的未来走向,一群自命高尚的楞头青年激动得鼻血狂喷。快散会时,李良突然问我:“陈重,我们活着是为了什么?”一群才子才女都瞪着我,我想了半天,说为了幸福吧。李良腾地站起来,一边绕场疾走,一边大声驳斥我的观点:“错!生活,生活只有一个目的!” 


那是1994年,李良21岁,他那天穿一件红条纹的T恤衫,在校外小摊上买的,5块钱。关于生活的目的,他最终没有说,但我明白他的意思,那就是:死亡。 


我的幸福是一g黄土 


无风的月夜长草突然晃动 


纯洁的纸钱飘落山岗 


………… 


过路人你珍藏的泪水 


必将打湿我前生的遗衣 


而那些滴落的 


亦将暗暗丰满 


………… 


———李良…《月夜》 


叶梅气喘吁吁跑上楼时,我刚刚点上第三支烟。她没跟我打招呼,直接当当啷啷开了门,我鞋也没换就冲了进去。 


李良不在。这栋府南河边的豪宅空得像一座被盗过的坟墓,窗户大开着,腥臭的风迎面而来。一只鸟儿扑扇着翅膀从眼前飞过,停在黄叶飘零的枝头。秋天到了,它也在为自己的归宿发愁吧。 


把屋子彻底检查了一遍,排除了李良把自己的尸体藏在衣柜里、床底下、马桶里的各种可能,我甚至还把床垫捏了一遍,怀疑李良是不是把自己缝在里面了。叶梅一直站在那里,斜眼看着我像个疯子一样进进出出,目光中充满了鄙视和不屑,好像我是一泡狗屎,看一看都会熏臭眼睛。搜查完毕,她冷冷地发话了:“没想到你还这么够朋友。”我有点生气,板着脸回答:“李良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永远都是!我甚至……”我脸红了一下,叶梅抱着双手,一脸轻蔑,等着我说下去,我鼓了鼓劲,大声说:“我甚至可以为他去死!”叶梅哼了一声,拿鼻孔看了看我,表情异常狰狞,说李良可未必把你当成朋友,“你欠他32000元钱,他可一直都记着呢。” 


这就是叶梅。一个我熟悉但又陌生的女人。或者说,我熟悉的只是她的身体,甚至只是她身体的几个部分。但她心里想的什么,我从来都没有关心过。李良上次阴森森地对我说:“她现在只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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