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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场弥漫一股欲呕的血腥气的同时,无数百姓忽然失声痛哭,面朝知府衙门方向虔诚跪拜磕头。
知府衙门里,秦堪独自站在内堂的院落中,静静看着一群大雁排成人字往南飞。
此时此刻,他忽然想起了吕志隆,想起了他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想起了功过难评的宣府参将李崇,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边镇现状,一句句振聋发聩的言语至今仿佛还在他耳边嗡嗡回响。
秦堪很想再去一次崇明岛,去吕志隆墓前拜一拜,然后认真地告诉他,当初在他墓碑前发下的誓愿,自己一直未曾忘记,并且,正在一步一步地实现它。
今日辽阳斩下的三十多颗首级,便是一个开始。
改变一个时代何其艰难,一路永远不可能和风细雨,那么,便从血腥杀戮中证道吧。
李杲死了,死不足惜,他的死并未在秦堪心中泛起丝毫涟漪,此刻他脑子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辽东都司上下数十个官位,麾下六个卫所的将领,无疑要全部换掉一批,趁着杀李杲立威的时机,大刀阔斧对辽东来一次大换血,正其时也。
问题是,如何梳理这千疮百孔的辽东呢?秦堪迟早要回京的,辽东下一任的总兵官交给谁才合适?若换上一个心性恶毒的人上来,没过几年又将辽东弄得民怨沸腾,那么自己这一次清洗辽东有何意义?终究为了他人的富贵做了嫁衣。
总兵官的人选是个大问题啊。
院子不远处,叶近泉精赤着上身,举着一块石磨,偌大的石磨在他手里轻若无物,随着他的意志在手上翻腾。
秦堪心中一动,走到叶近泉面前问道:“师叔,你随张宗师学艺几年?”
提起张松溪,叶近泉急忙停了下来,神色恭敬地往南面一抱拳,这才道:“十来年了。”
秦堪若有深意问道:“除了跟随张宗师学艺,你的人生应该还有别的经历吧?”
叶近泉抿唇,脸色有些难看了。
秦堪自顾道:“一代宗师大侠的入门弟子,竟混到沦为流民,被我从流民营里选出来当店伙计,与张永对打的时候分明手下留情,故作不敌,我家夫人三番五次试探你,你也非常配合,每次被她一巴掌狠狠拍到地上也不生气,东厂番子围攻我家时才显露出了真正的身手,后来主动请缨为我练新兵,军伍战阵无一不通,分明有将帅之才,随我出京巡视辽东,一路安营扎营,布置探子,安排粮草更是行家……”
叶近泉神色越发难看了。
秦堪却丝毫不觉,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师叔,令师与我岳母有师徒之实,传延两代也是难得的缘分,你已没有家人,这世上唯一可称作‘家’的地方,就是秦府,可称作你家人的人,只有我和我夫人,师叔就不打算跟家人说几句实话么?”
第329章 师叔往事(下)
人都有一样的毛病,自己不习惯坦率,却要求别人对自己坦率,别人对自己有隐瞒便是不诚恳,不值得交。
秦堪也是凡夫俗子,自然不能免俗,最初发现叶近泉接近自己是带着目的之后,心中多少有些不痛快,那时甚至还对叶近泉产生过装麻袋沉江的杀机,毕竟这家伙整天待在秦府里,若真打着什么主意的话,有心算无心,杜嫣,金柳和两个小萝莉免不了一场劫难。
或许武人对杀气天生敏感,叶近泉大约也察觉出了什么,主动请缨练新兵是他的个人要求,也不排除他为了间接表明心迹,直到他出了秦府,老实待在营地里训练少年兵,秦堪才稍稍放下了防备。
一直想找个机会问他,可惜时机总是不对,如今辽东刚刚平定,今日才算火候到了。
秦堪心里有很多问题,为何要接近他,为何故意藏拙,为何对军伍战阵如此熟悉等等……
他相信叶近泉没有恶意,但他也希望能知道叶近泉的来龙去脉,从秦堪的性格习惯来说,不知来历的人他第一反应会当成敌人,同在一个屋檐下那么久,秦堪不希望叶近泉是敌人。
叶近泉紧紧抿着唇,脸部刚硬的线条露出深深的痛苦。
秦堪一直静静地看着他,静静地等他的回答。
男人没那么多八卦心思,非要把别人的伤口剥开见了血才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然后充满唏嘘同情地叹息几声。秦堪不喜欢这种卑劣的做法,但他不能不问。一路坎坷走到如今的地位,秦堪身边容不下来历不明的人,他已不仅仅是他,他的身上担负着太多人的前途。
丁顺就曾经私下里查过叶近泉,调查结果却几乎一片空白,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人知道他曾经干过什么,这令锦衣卫出身的丁顺感到非常不安。不止一次向秦堪建议拿问叶近泉,毕竟如今的秦堪周围已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利益和感情的圈子,秦堪是维系这个圈子的主心骨,他的身边绝不容有失。
叶近泉的牙咬得很紧,脸颊不停抽搐。
就在秦堪渐渐失望,转过身打算放弃时,叶近泉忽然在他身后开口了。
“我没有恶意。”
秦堪扭头微笑:“我知道你没有恶意,你若有什么不良企图,这会儿坟头的草都该长得老高了,正因为如此,所以你还在我身边,我的后背还可以放心的亮给你。”
叶近泉垂头又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我本名叫叶长青,十年前,我艺成出师,师父离开我去南方游历,而我,入了边军。”
秦堪点点头,是了,这是实话,这些日子排兵布阵,安营扎营,再看他以前训练少年兵,方方面面透着军伍的影子。
时至明朝中期,大明的军士不一定非要军户出身,早在土木之变后,朝廷损失了五十余万大军,那时边关告急,武备松弛,当时的兵部尚书于谦就曾提出过募兵以抗瓦剌,从此打开了民间募兵的口子,只不过时至今日,大明的军队仍以军户世袭为主流,民间良善子弟人家愿意当兵的很少,没到活不下去的关口,谁也不愿拿命去换口中的吃食,代价太大了。
看叶近泉的样子,应该是自愿被招募进边镇的军士。
“恐怕不止是边军吧?”
叶近泉道:“不止,当过宁夏边镇的副千户,还领了武毅将军的衔号。”
“后来是被撤职还是当了逃兵?”
“当了逃兵。”
秦堪笑了,望着叶近泉的目光愈发好奇:“一代宗师弟子,论武力绝对勇冠三军,说你胆小怕死,打死我也不信,什么原因让你当了逃兵?”
叶近泉冷冷道:“弘治十六年冬,鞑靼小王子入寇宁夏,我所在的灵州左屯卫奉命抗击,我与千户各领六百骑兵分道而击,五日后与鞑靼前锋小股敌军相遇,那场厮杀敌我损失惨重,千户和他的六百骑兵战死,无一人存活,而我因为练过功夫,自保有余,拼尽全力周全,身负大小刀伤箭伤二十余处,终于将小股敌军全部击杀,而我的手下也只剩了不到三十人……”
说着叶近泉忽然将衣襟拉开,露出古铜色的胸膛,胸膛上各种刀口疤痕赫然在目,一道道早已愈合的伤口像蜈蚣一样爬满了上身,狰狞可怖,触目惊心之极。
“此战过后,我们近三十人已全是伤兵,无力再战,于是我领着大家返回灵州卫所休整,回程的路上,经过一个村子,却发现有人在屠村,不仅杀人放火,夺掠村民财物,还糟蹋村中女子,当时我以为是鞑子造孽,领着手下冲进了村子准备厮杀救人,结果却发现这群人穿着大明官兵的服色,领头的人竟是宁夏卫总兵官李祥的小舅子……”
叶近泉情绪渐渐有些激动,枯寂如死井的眼中燃起两团熊熊的火焰,拳头不自觉地紧紧攥着。
“我领着人冲进去,一刀把这畜生的脑袋砍了下来,手下的弟兄将剩下的败类全杀了,闯了如此大祸,手下建议我们不当兵了,扮成百姓远离宁夏,我没答应。后来事情还是传了出去,回到灵州几日后的夜里,李祥派兵把我千户所团团围住,我拼死冲杀,杀出一条血路逃了出来,而我那三十个手下,却全部陷落包围中,无一幸免……”
叶近泉说到最后垂头哽咽,潸然泪下。
“我乔装百姓逃出了宁夏,没有路引不敢入城镇,只好一路翻山越岭,后来便发现大明各州府县城外张贴着我的海捕画像,说我与鞑子交战时脱逃,逃亡途中纵兵屠村,于是我改名叫叶近泉,一路辗转入京师,混迹流民营里。……恩师曾教导过我,为国战死疆场本是男儿丈夫之义,叶某纵死无怨,我不怕死,但我想死得值得,死得明白。”
秦堪抿着唇,心头无比沉重。
刚治了一个辽东总兵官,又出来个宁夏总兵官,煌煌大明究竟是怎么了?
“为何想到要接近我?”
叶近泉道:“当店伙计时我根本没想过接近你,只想找个活计,后来有一天你和东宫太子来店里,我一眼便知你们身份不凡,跟张公公打架是我故意挑起的,为了引起你们的注意,我不甘心下半辈子活得东躲西藏,更不甘心我那三十个手下含冤莫白,所以我需要一位贵人帮我。”
秦堪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就是那位贵人?”
叶近泉点头:“皇家规矩多,我一个没有身份的人不容易接近太子,但你不一样,而且我也听说你与太子交情甚厚,将来飞黄腾达已是必然,更何况我和你夫人还有同门渊源,所以那天起我就决定跟你了。”
“你觉得跟着我有前途?”
“你的前途就是我的前途,不久我就看出来了,你和那些朝堂的官儿不一样,你是一个有抱负的人,你在用自己的方式改变这世道,我叶近泉别无所长,愿将这身功夫和这把子力气卖予你。事实上我并没看错人,你的官越当越大,你的谋划也越来越深,那五百少年兵大概就是你的希望吧?所以我主动请缨帮你练兵,我想看看,你能把这世道改变成何等模样。”
“如果我失败了呢?”
“叶某陪你一死而已。”
“如果我中途改变了主意,只想升官发财呢?”
“我自己把眼珠子抠出来,然后告辞。”
秦堪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释然的微笑,终于放下了一桩心事。
“叶师叔,你果然是个有故事的人。”
叶近泉摇头:“我没有故事,只有满腔不甘。”
秦堪忽然问道:“辽东李杲已诛,皇上下旨命我整肃辽东军政,你觉得我该如何做?”
叶近泉道:“从上到下大换血,方可见辽东新气象。”
“文官遣调犹可,军队换血一个不慎便可能引发兵变,如何可为?”
“全部军士兵丁打乱建制,以总旗甚至小旗为单位,将六个卫所的官兵全部混杂,然后重新分划成新的百户,千户和卫所,至于将领,无能者可裁撤,智勇者可擢升,无论新旧将领必须调防,大人挟诛杀李杲之威,辽东诸军皆为新降之军,正是士气低迷,此时出手整肃,事半功倍,时机恰好。”
秦堪深深注视着叶近泉,道:“叶师叔,无论恩还是怨,男子汉大丈夫当须亲手报还,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辽东都司的总兵官人选,由原广宁卫指挥使魏杨充任,叶师叔你便当个协镇副总兵吧,明日我写奏疏报于朝廷,相信朝廷不会反对的。”
叶近泉愣住了:“我……当副总兵?”
秦堪正色道:“魏杨其人志小才疏,而且胆小懦弱,让他当总兵官是为了堵朝中悠悠众口,实际上,辽东都司里,你才是真正的主人,叶师叔,帮我就是帮你自己,给我把辽东好好经营起来!辽东不仅是大明的,未来几年后,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