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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傻笑地问她,“你怎么还在学校?”
“当然是等男人啦,还用问。”陈晓曦风情万种地把长卷发往后撩,“上来啊,上来聊天,外面太热了。”
我只好咚咚咚跑楼梯上去,位于背光面的这一边的教室果然比较凉一些。
陈晓曦坐在放在走廊上的椅子上,与教室气氛很不协调地穿著细肩带的粉红色短洋装。她笑眯眯地看着我走近。
“你不太对劲喔。”她注视着我从教室里搬出一张椅子来,坐在她的旁边。走廊有风,非常舒服。
“没有啊。”
“还说没有,你忘了我有…。”
“特异功能。”我笑着接下去。
“所以,从实招来吧。”她检查着修得很漂亮,并且仔细涂上浅紫色指甲油的手指。
“我和图书馆的女孩上床了。”我把手交叠放在脑后,看着一丝云都没有的天空。
“哇,太棒了,我最高兴听到别人上床了,这是好事,两厢情愿的自我解放。”陈晓曦雀跃地用萤光红色高跟凉鞋的细细的跟叩叩叩地敲着走廊的滑石子地。“说来听听吧。”
“我只能跟你说到这里而已喔,剩下的是我跟她之间的事了。”
“也对啦。”陈晓曦看起来有点失望,“你们两个比较保守一点。”
我们安静地坐着。走廊外菩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反映着太阳光,细细碎碎地闪亮。
“其实痛苦并不是真正的痛苦喔。”陈晓曦突然开口。“痛苦只是笼统的形容词而已,里面包含的东西很复杂呦,甚至存在着很多的快乐与甜蜜呢。有一天你会承受到一种巨大的像是痛苦的情绪,但你要记住我现在的话。不论对你或对别人,都是一样的。”
时间的概念真的令人不容易理解,多年后的现在我回想起那时与陈晓曦的对话,觉得那一个时刻清晰得逼在眼前,当时风带来的植物的香气和太阳蒸发土地水气的肌肤触感都好锐利,穿透力强大得使“现在”变得模糊。
我突然觉得悲伤,因为天使在我变成真正的大人之后,已经离弃我了。
第二十四章
以前还在学校时对我很不错的学长冠子打电话问我,暑假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计画,如果没有要不要到他开的兽医诊所帮忙。我想了一下,就答应他了。
冠子的兽医诊所开在天母一条并不算热闹的巷子里,打开挂有铃当叮叮作响的玻璃门后,扑面而来不同小动物混合在一起的体味,几只寄放在诊所里的小狗汪汪叫成一团。在一片混乱中,如果仔细听的话,还可以听见张学友声嘶力竭唱着“吻别”。
冠子并没穿白袍或戴口罩,像以前还在学校那样,穿著格子的衬衫和牛仔裤。我曾经问他为什么那么喜欢格子衬衫,他想了很久,然后说,我想让自己有变化一点。看见我走进来,他笑嘻嘻地要我先去洗手。
“洗完之后先来帮这两只小狗挤肛门腺,可能从来没挤过,味道很重。”
两只一黑一灰的雪纳瑞紧张地在手术台上跑来跑去,一见人的手伸近,马上猛烈摇着已剪过剩下短短一截的尾巴亲热地凑过来,用又湿又黑的鼻头猛蹭我的手。我好玩地一一抓抓它们的头,摸摸剃得很干净的背。
“这里就你一个人啊?”我四周望望,诊所漆成白色,靠墙的架子放着猫狗喜欢的玩具、牛皮骨和洗澡精、蚤不到之类的东西,地上叠着几大包赛恩斯的饲料。
“嗯。”
冠子的话不多,但是来这里工作一阵子之后,我发现他喜欢和小动物讲话的程度远远超过和人讲话。从站起来比他还高的古代牧羊犬到小得不及半个手掌的黄金鼠,他都一一有与它们对话的方式。
对大动物他会发出“轰咖光光呜”之类的声音,体积比较小的则会听到“啾噜啾噜啧啧”。无论如何,那是他的语言。只要对方听得懂,我这个外人也就没有什么意见了。
我做的事情也很简单,冠子动手术时帮他制伏那些惊吓的动物,或解决一些小猫小狗咳嗽、皮肤病的小问题。有人来买饲料什么的的时候,跑过去介绍一下,然后把收来的钱放进收款机里。因为冠子诊所的生意并不属于很好的那种,因此很多时候我都只是扫扫地,把架子上的灰尘用鸡毛?子清掉,或者把铁笼子拿到外面用水管冲洗干净。这些事情都做完了之后,我就坐在门口的阶梯上,把玻璃门打开固定着,一方面让诊所通风,一面使冠子最喜欢的张学友的CD的声音传到外面来。
“怎么样,还习惯吗?”冠子到我旁边坐下,仰头闭着眼感受太阳的温暖。
“很好啊。”
“你研究所的指导教授找到了没。”
“嗯。”我点点头,“找费老师。”
我们两个静静坐在太阳底下的阶梯上,看着巷子里来来往往的人,几个穿得像外国小孩却有中国人脸的男生女生聊着天走过,说的又是英语。没多久两个打扮得很整齐挽着看起来高级的皮包的太太路过,叽叽咕咕说着日文。对面花店的花像是被倒了强力生长激素似的,多得涌出到人行道上,有些花的色彩形状很出人意料,初见吓一大跳,一阵阵香气随风吹过来。不远处的小山丘上,有许多蝉努力不懈地叫着。
天母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啊。
“中午想吃什么,排骨饭还是鸡腿饭,我去买?”冠子站起来,拍拍裤子。
“排骨饭好了。”
图书馆女孩的家离冠子的兽医诊所不远,每天我工作结束后,就顺便走过去看一下。白色的庭院矮门门勾是勾住的,探头往里面看,一个人也没有,连图书馆女孩叫甘甘的那只狗也没有出现,草地里有唧唧的虫叫声,隐隐有桂花的香味。
按下门口那个好象不太能保证什么似的褪色电铃后,有时候会听见里面传来音乐的声音,然而整首歌都唱完了,房子里仍然是静悄悄的。
我并不抱什么希望地在门口立了一会,再一次确认那完全的安静后,就走开了。
在与图书馆女孩作爱之后再度失去她的踪影,似乎是比之前更难受的事情。作爱的重与失踪的轻,差距剧烈得让我头昏脑胀。有时候简直可以感觉图书馆女孩那我发誓绝对真实感十足的鼻息就在耳边,一回头,却又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喔。像连空气都一瞬间被完全抽干净的那样,什么也没有。
我只能写信给她。
“对于你为什么不见了的这件事,我一点头绪也没有。最近我常常坐下来,像瞎子摸象那样仔细回忆我们相遇以来的种种细节,所触摸到的每一个地方,都清晰得像就在眼前。像跟你一起喝咖啡时,那杯咖啡的香味和热气冒上来袅袅的形状,或者你绑辫子的手势,圣诞节时你穿的衣服的那种程度的红。都有比手指真正触到时更真实的记忆。
是不是我太执着于细节,而误失了对于有一头象存在的认知呢。
我漏掉什么了吗。
没有你的图书馆迟迟不肯开放,我只好到学长的兽医诊所帮忙。诊所前不知当初建造的人怎么想的,竟留出了五阶的浅楼梯和最上层不顶宽的平台,正好容纳人舒服地坐在上面。诊所离你家很近,就在公园旁边的巷子里,叫做冠子动物医院,学长的名字就叫冠子。如果你在我找到你之前收到这封信,走过来公园这边就会看到了。通常我会和学长一起坐在阶梯上晒太阳。阿宏。“
信寄出去三天后,我又跑到图书馆女孩的家张望。从上了锁的信箱窄窄的开口看进去,里面没有任何东西,于是我怀着图书馆的女孩或许已经回来的心情,心脏蹦蹦跳地按了门铃,屋里又传来音乐声,长长唱完了一首。再来能听到的就只是遥远的谁家小孩玩乐的尖叫声了。
“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我有个橄榄球队的室友大郭呢。
他爱上一个脚不好的牙医系女生。昨天女生从加拿大回来了,因为想念大郭,她背着家人偷偷买了机票自己跑回台湾来。牙医系女生长得瘦瘦小小,右脚虽然开过许多次刀矫正,仍然可以看出微微向外歪曲的形状。虽然不是顶漂亮的女生,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令人眼睛一亮的地方。说话的样子很得体,动作很优雅,总之是整体给人很好感觉的女孩子。
她很坚强地独自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从温哥华飞到中正机场,然后搭出租车直接到男八舍来。即使千山万水来到了104 寝室的门口,她仍然好有礼貌地敲门,然后镇定地说请问大郭在吗。
大郭本来在睡觉,听到她的声音后像捕鼠器般从床上弹起来,连滚带爬摔到地上,他跪着紧紧抱住还提着行李的牙医系女生,像一头牛那样大声哭起来。真的不骗人的完全像头牛,嚎得附近寝室的人都开门来看发生什么事了。
牙医系女生把行李放下,抱住大郭的头,把脸颊贴在他乱七八糟的头发上,苍白的脸上闭着的眼睛看起来好满足。
我悄悄地绕过他们走出去,然后把门关上。
阿宏。」
第二十五章
八月底的一天,我在宿舍接到大哥的电话。大哥跟我不亲,极少打电话,拿起话筒听见他的声音时,我的心突然紧缩起来。他说妈妈不太好了,医院发出病危通知,可能这几天就不行了。“阿宏,你卡紧转来。”这是整通电话中,唯一泄漏大哥情绪的一句话。没有说再见,不擅言词的大哥沉默了一会,然后挂掉电话。
妈妈不太好了。
我背着包包站在宿舍门口,左右张望,企图寻找出租车。
我咬着牙抵挡那五岁的夏天的气味。喧闹的蝉叫声、泥土地被大太阳蒸出的软软水汽、杂草的生腥和父亲瘦削的手的奇异颜色。
我快没有妈妈了。
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
荒凉的、放暑假的宿舍门口的马路上,连一辆即将驶来的出租车都看不到。我调整一下背包,决定走到外面的大马路上看看。脚却像是被柏油地粘住了,必须很用力才能开始走动。我眯着眼看远方的大马路,热气把视线蒸得好模糊。
“嘿,阿宏你要去哪里?”大郭开着车从后方靠近我,把头伸出车窗来喊叫着。
一下子我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能盯着他,坐在大郭身边的牙医系女生倾过身子来,似乎有点担心地看着我。
我闭上眼睛。八月夏天特有的热气从脚下往上蒸腾,背包沉沉的重量感拉坠着我的双肩,沙沙作响的菩提树上,蝉鸣像潮水般涌起又退下。我把手放在大郭车窗的边框上,汽车被太阳晒得发烫,散发一种铁腥气。
□
“我妈妈上个星期过世了。虽然一接到消息就赶搭飞机回到家里,被从医院接回家的妈妈仍然没有等我。
说是没有等我,但其实妈妈并没有等任何人。送到医院前就一直是昏迷的,到真正停止生命现象前,都没有再醒过来。她是在我们意识到死亡的事实之前,独自就在她那阴暗的小房间里,下定决心悄悄地走了。
把我带到这个世界的妈妈离开了。
一直到看见她被推进火葬场的炉子里,再出来已是一片无法再辨识什么的白灰时,我才突然了解,那根连系我与我从来无法真正体验的过去的世界的脐带,已经全然地断掉了。就像讲得正热烈的越洋电话,电话线突然断掉,话筒一下子寂静无声,只能想象在某个深海的海底,断掉的黑色的电话缆线无可奈何地躺在鱼儿游来游去的沙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