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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迂回的路-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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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妈走到门前一看,“哎呀,”她说:“你回来了。”

女佣连忙开门。

那人正是千岁知道的王叔,他吩咐随从在门外等。

他一个人进屋坐下。

他说:“屋子同从前一模一样。”

千岁妈轻声问他:“你去了很久,南美洲那趟船还顺利吗?”

“过去的事不用提了,我见过千岁,与他谈过几句,他很好,我很放心他。”

千岁妈答:“他不爱读书。”

“难怪他,你我都不是读书人,他很难坐得定。”

“还没有物件呢。”

“好像已经找到女朋友。”

千岁妈惊喜,“他可没把她带回来。”

王叔凝视脸容苍老的她,“你病好一点了。”

她吁出一口气,“记性差多,只记得小事,像千岁喜欢吃洋葱排骨。”

“是,他的确喜欢吃红烧菜。”

千岁妈忽然起了疑心,“你是谁,你怎么知道这些?”

她撑得桌子站起来。

王叔苦笑,“你不记得我了。”

她刹时间想起来,又摇头,伸手招女佣。

她扶住女佣,“我累了,你送客吧。”

女佣扶她进房,再出来听吩咐。

王叔只说:“你好好用心照顾王太太,别说我来过。”

女佣答是。

王叔离去,这时,他的背脊也似乎比进门时佝偻。

他那辆黑色大房车刚驶走,千岁回来了。

他一进门便兴奋地叫:“妈,我有话说。”

女佣告诉他:“太太睡著了。”

“啊,那么明朝才说。”

他去看他母亲,只见她背著他,呼吸均匀。

大床仍是那张古董藤榻,比弹簧硬得多,睡惯了却十分舒服。

千岁小时常赖在大床上听母亲讲故事,又躺床上看漫画吃零食,母亲从来不赶他,直到他十一二岁自己不好意思才离开。

他如常开工,正像苏智所说,走上一年半载,希望可以上岸。

凌晨返家,母亲仍在休息。

他轻轻坐在她身边,“妈,我稍后带朋友回来见你。”

母亲不出声。

“你会喜欢她,她十分懂事,也不爱说话。”

这时女佣已站在门口。

“妈——”

女佣起了疑心,走过来把手搭在太太肩上。

千岁把母亲身子轻轻扳过来,只见她脸色灰白,已无生命迹象,刹那间千岁只觉利箭攒心“妈——”。

女佣立刻出去叫医生。

千岁一言不发,埋首母亲身边。

医生赶来,处理一切事宜,轻轻同千岁说:“心脏自然衰竭,寿终正寝。”

千岁没有言语。

他找到电话,与苏智说了几句,她随后赶来。

她陪他奔走整日,两人紧紧握手,籍以增加力量。

中午时分,千岁忽然想起亲人,通知金源,在电话里只听见蟠桃号啕大哭,他这才明白,母亲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三叔一动不动坐在客厅中央等千岁,黑衣黑裤的他深深垂头。

这会,三婶没有做贴身膏药,假想敌已不在人世,她可以放心了。

三叔抬起头,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开口。

千岁把手放在他肩膀上,三叔忽然抽噎。

办完这件大事之后,千岁看到脸上出现第一条皱纹,接著是第三条、第十条。

他站在房里,凝视母亲遗物。

一副老花镜,一叠报纸,一瓶旁氏面霜,一面镜子,一把梳子。

抽屉里有一本与千岁联名的存折。

就是那么多。

三叔与千岁商议一些琐事:房子可要出售、杂物如何收拾……

忽然三叔说:“她从来没有过过好日子,不过,千岁你一直在她身边。”

这时有人敲门,女佣去开了门。

三叔看到那个熟悉身形,雷亟般呆住。

“是你。”

来人是王叔,千岁大表讶异,“你俩一早认识?”

三叔抢在千岁面前,“你来干什么?”

“千岁母亲已经不在,我来带千岁走。”

什么?

只听得三叔说:“不行!你别碰千岁。”

“他此刻不大不小,不上不下,耽误一生,不如跟我走,闯一闯世界。”

千岁忍不住提高声音,“喂喂喂,你们在说什么,王叔,你到底是什么人?”

三叔转过头来,“你不知他是谁?”

千岁心里好大一个疙瘩。

他走近一步,“你说你也姓王,你是谁?”他瞪著王叔。

“千岁,跟我走。”

“你是什么人,你可是家父生前的朋友?”

三叔忽然发出老鸦叫般笑声,“千岁,来见过你的好父亲。”

千岁一听,退后两步,睁大双眼,双手掩住胸口,像是想保护自身。

三叔说什么?

千岁耳畔嗡嗡声,眼前金星乱冒,可是,经三叔这样一讲,七巧板归了位,拼出一幅图画,过去残缺不齐的景象,今日都得到答案。

——家里从来没有父亲照片,大伯三叔对他绝口不提,母亲并无再婚,含辛茹苦把他带大……

千岁坐在椅子里喘气,他忽然听见自己的声音问:“这些日子,你在什么地方?”

被顽皮同学推倒在地,他想:我没有父亲,没人替我出气,看到大伯为金源筹备婚礼,他又想,我没有父亲,没有主婚人,三婶紧紧跟贴三叔,呵他没有父亲,寡母孑然一人。

三叔又嘶笑起来,“他在哪里?说呀,告诉千岁,你在纽约莱加斯监狱服刑。”

“是,”王叔很镇定,“我在牢狱里。”

千岁用手遮住脸,很小的时候,他也会这样做,希望放下手之后,可怕的景象会跟著消失。

三叔收敛笑容,“你因何入狱,告诉千岁,你运毒贩毒,两罪俱发。”

千岁庆幸母亲已经听不到他们争吵。

“你凭什么带走千岁,你对他有什么好影响。”

王叔抬起头来,双眼发出精光,他缓缓说:“当初我们两人同时认识傅碧晖,你驾公路车,我开计程车,我俩一般高大,但是她没看中你,她选了我,你一直忿忿不平。”

千岁张大嘴,看著三叔,又看向生父。

呵,他的粗眉大眼,有著王叔太多影子。

“我厌倦了这种劳工生涯,到纽约另寻出路,设法让他们母子过些好日子……”他的声音低下去。

“现在你又出现了,要让千岁过些好日子。”三叔讥讽。

“是。”

“千岁,别让这个人荼毒你。”

“太迟了,千岁已经加入我组织。”

三叔大吃一惊,抓住千岁手臂不放。

“同我一样,千岁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

三叔惊怖,“你们已经见过面?”

“他为我服务,已有多月。”

千岁默认。

三叔咚一声坐倒地上。

“千岁,跟我走,你母亲已经辞世,你了无牵挂,何必还窝囊地耽在这个地方。”

三叔却喊:“千岁,回头是岸。”

“我不会害我亲生子,千岁,苏智在等你。”

千岁举高双手,他倦得抬不起眼皮,累得像是拖著货车走了十哩路。

“求求你们,我想静一静。”

三叔无奈,他又输了一仗,他永远不是这个兄弟的对手。

“千岁,运用你的良知。”

他打开门,静静离去。

王叔却说:“我叫苏智来陪你。”

千岁不出声。

“我已买好飞机票,你与苏智暂往巴西落脚,等候我的安排。”

他也轻轻走出寓所。

千岁只觉头昏脑胀,他取出啤酒开瓶大口喝,双手不住颤抖。

他轻轻呜咽:“妈妈。”

她是他的支柱,她在世的时候,为他挡却多少风雨。

他蜷缩在床里醉酒昏睡。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暗,房里有人。

“千岁。”有人趋近,朝他脸颊呼气。

是聪明伶俐讨人欢喜的苏智,千岁这时明白,她也是王叔安排为他作伴的人。

她轻轻问:“为什么酒气那么臭恶?”

千岁头痛欲裂。

她嘻嘻笑,“因为人体是臭皮囊吧。”

她扶他起来,给他喝清香的药茶。

苏智开亮一盏小小台灯。

千岁看著她,“你一直知道王叔是谁?”

“当局者迷,你们父子长得一模一样,你不知我知,我不知你不知,我以为你心中有数。”

“不,我一无所知。”

“现在你知道了,你一直想念生父。”

“不是那样的父亲。”

苏智苦笑,“总比我好,我知我没有父亲。”

千岁颓然,无言。

苏智替他敷热毛巾。

千岁问:“你认识他多久?”

“比你略久,他极有才智,回来不久,已升上大头目,当日入狱,他一个名字也不愿透露,因此行家都看重他。”

千岁苦笑,“洋人有句俗语,叫‘当心你的愿望,你可能如愿得偿’,我一直希望有父亲。”

“他已经为你做了不少。”

“我不稀罕。”

苏智沉默,她显然不同意,她是女人,贫女命运其惨无比,比穷男贱多七分。

千岁起来。

“你到什么地方去?”

“上路,我只有在驾驶时才会清醒。”

“我跟你去。”

“苏智,你对我,并非真心,你不过是听差办事,现在可以告一段落。”

苏智像是吃了一记耳光,半边脸激辣辣红起来。

她理亏,说不出话,一只手却伸进千岁臂弯。

千岁把她手臂甩脱,冷冷出门。

他把车超速驶往岭岗。

公路上风劲雨急,千岁想起母亲时时柔声问他:我儿,你去过何处,年轻人你看到什么。

他看到路中央有人打横躺著,一地红色液体,另外有人大跳呼救。

千岁视若无睹,迎头撞过去,那躺在公路中央受了重伤的人见车头灯压射过来,忽然苏醒,跳起奔向安全地,wωw奇書网一边大声咒骂不愿上当的司机。

千岁笑得眼泪都落下来。

他长大了,已有生活经验,再也不那么容易受骗。

笑意收敛,泪水却不停流下。

原来差那么一点点,他便是三叔的儿子,难怪他疼惜他,他一直照顾他。

车子在红灯区停下来。

“先生,按摩。”

千岁逐个挑,看到一个眼睛大下巴尖的女子,脚步一个踉跄,她乘机用肩膀架住他来休息一下。

大家都笑了。

走进小房间,她说:“先付钱。”

千岁双手扼向她脖子。

“喂,玩归玩,先付钱。”

千岁一手掏钱,另一手渐渐扣紧。

女子气喘,可是双目仍然盯牢钞票。

可怜,已经不像人了,连本能的恐惧也已失去。

不过,王千岁比她更加可怜彷徨。

他松开手。

/奇/这时忽然有人大力推开门。

|书|那人冲进来,双手狠狠推开妓女,用一枝棒球棒作武器,风车似舞动。

网妓女尖叫,看场的大汉吆喝着赶到,刹时间小房间里挤满人,都不能动弹。

“什么事,说!”

千岁这时才看清楚,冲进房来打人的正是苏智。

她吼:“我来带走我丈夫,我会拼命。”

好竟追上来。

苏智把上衣丢给千岁。

保镖们只觉好笑,“走,快走。”

苏智拖着千岁离开那个地方,千岁并没有挣扎。

苏智坐在司机位置上,开车离去,真没想到她还开得一手好车。

驶到市区,千岁已经沉睡,折腾竟夜,又被恶妻自温柔乡截返,他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

他靠在车椅上,头仰上,张大咀,丑态毕露,扯出鼻鼾,睡了一宵。

清晨他听到鸟呜,睁大眼,才发觉车子停在苏智家门口。

他舒了舒筋骨,看到苏智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大杯浓茶给他漱口醒酒。

他喝一口,“糟蹋了好普洱。”

苏智不出声。

“老妻,昨晚多亏了你。”

他把杯子还她,开动车子。

苏智问:“你到什么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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