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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蠢极了,你不晓得半年来你在忙些什么?你的战战兢兢、时刻不离,怎能在最後时分松懈?医生说忧郁症病患不能独处,你为什么忘记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能心存侥幸?”
她一问再问,问不回过去时光,要是能重新一次,她绝对不出门,绝对守在叔叔身边,直到分离时刻来临。
奎尔看不下去她的自虐,他停下车子,用力勾起她的下巴,口气不善地说:
“够了!不是你的错,他是车祸,不是自杀。”
“你怎么知道不是?也许他故意去撞车子,也许是一个念头闪过,他後侮回法国,也许……”
她幻想出无数个“也许”,每个“也许”都指向自己的失误。
“没有也许,他不是自杀,他没有後悔回法国,他是真心向我母亲赎罪,听懂了没有?没有你口中的任何一个也许。”他对著她大叫。
他的失控让深深惊愕,半晌,两人相对无言。
“对不起,你的心情够乱了,我不应该再增加你的负担。”深深道歉。
“他不会有事,他答应我回法国,他必须善待我的母亲。”那是他的责任,奎尔不允许他再度数母亲的希望落空。
“你是对的,叔叔不会有事,之前的危机他一次次度过了,他当然不会在这当头出现意外,我同意你,我百分之百同意你。”
他的怒吼说服了深深,却说服不了自己,电话是他接的,他清楚听见苏伯伯的急切口吻,也明白中文里“情况严重”四个字所代表的意义。
他不动,深深凝睇著他的眼光也不动,片刻,她跪到椅子上,横过手,把他的头抱在自己胸前。
“没事的,我们中国有一种称作念力的东西,只要我们执著相信叔叔没事,他就能感受得到,他会为我们坚持自己的生命。”
在她软软的怀里,他获得一丝慰藉,手环上她的腰,奎尔将她整个纳入自己的怀抱,他需要她,此时,此刻。
“叔叔是勇敢男人,再多的辛苦他都熬过去了,我相信他会安然定过这一关。
何况,你来了不是?你是他最牵念的人,十几年来,你一直存在我们的生活当中,你是我们最重要的话题,好不容易盼到和你在一起,他绝对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
听著奎尔的心跳声,她祈求老天爷给他一个顺遂,遂其所愿,让他带回健康父亲,重享阖家团圆。
“他会?”
或者他宁愿追随深深的母亲,离开人世间,之前,他不是做过几次同样的事情?
“如果你看到他谈起你时的骄傲自信,你知道他会;如果你看见他谈起婶婶时的抱歉自悔,你知道他会,他是真心想回法国弥补这些年的离别。”她鼓舞他的心。
“但愿他会。”奎尔说。
车子再度发动,车厢里安静得吓人,奎尔逼自己沉住气,深深在他怀间,她劝自己往好处想,但仍止不住全身颤栗。
到了医院,迎在手术室前的是苏伯伯,他走到奎尔和深深面前,急道:“我要开车送瑞奇回家,他不愿意,说要自己走走,多看看这块生活了十几年的土地,哪里知道,才走了不到一百公尺就发生车祸,我听到撞击声,出去瞧的时候,肇事者已经逃逸,只看到瑞奇躺在马路上。”
“叔叔要紧吗?”深深拉住苏伯伯的手问。
“没有意识,医生正在开刀。”
“他为什么要去找您?”
深深不懂,明天一早就上飞机了呀!有事,他大可以打电话交代,为什么要亲自跑这一趟?
“瑞奇很担心你,你身体不好,我虽然替你找到工作,却没有把握你能不能做得来,何况,你国小毕业後就没再上学,和陌生人相处,对你将是高难度挑战,他希望你能住到我家里,多个人照应。”
“我就知道是我害的,要不是我,根本不会有这场车祸。”苏伯伯的话确立了深深的罪。她是元凶啊!她恨死自己了。
另一方面,奎尔心知肚明,父亲此举,是因为自己拒绝照顾深深,他只好找老朋友帮忙,该为这个意外负责的人是他。
苏伯伯拍拍奎尔肩膀,同情说:“你们之间的谈话,你父亲告诉过我,他理解你的立场,明白要你放弃仇恨,诚意接纳深深太难,毕竟,这些年他对你不起。”
苏伯伯叹息,须臾,复开口:
“深深真的是个好女孩,她善良体贴,处处为别人著想,而深深的母亲和她一样,是个百分百的好女人,对於你和你的母亲,我只能说……造化弄人!”
苏伯伯的话并没有安慰到奎尔几分,他的自责和深深的一样重,他们都认为是自己造就这场祸事,认为自己该为车祸负起全部责任。
他们不再交谈,三颗心全悬在手术室里的人身上。奎尔拧著眉,瞪著手术室上的红灯,苏伯伯在廊道间来回徘徊,他们期盼奇迹,可惜奇迹不愿意降临。
医生终於出来,他沉重的表情,宣判了瑞奇的死亡。
瑞奇躺在棺木里,身边铺满黄色鲜花。安祥的他,安祥沉睡,他心中有遗憾吗?还是有很多的放心不下?
两天了,需要睡眠的深深合不上眼,她趴在棺木上,一次一次低唤:
“叔叔,记不记得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教我法文?如果你不记得,我记得。
那天是冬至,吃过汤圆,你回房写信给奎尔哥哥,我坐在你膝盖上,认著你写下的每个笔划,我试图找出两个相同的文字做配对,我找到了,你讶异於我的观察能力,问我有没有兴趣学法语,你说学好法语,就能和我最崇拜的奎尔哥哥说话写信。
那年除夕,妈妈烧来一盆炭火,放在你脚下,她把我带出房间,告诉我,叔叔在想念家人,我不能干扰。我偷偷推开门,看见你在掉泪,顾不得妈妈的叮咛,我冲了进去,我擦不乾你的泪水,你说,你好想儿子。”
深深的声音低吟轻飘,虽然累得频频喘气,她仍要把握机会和叔叔道别。
听著深深的叙述,奎尔皱眉。
既然想他,为什么不肯回家?儿子的想念不比父亲少啊!
奎尔陷入童时记忆,记忆中,父亲将他架在肩膀上,他们在森林里穿梭徜徉,他唱著父亲教他的儿歌,一遍一遍……
一个摇晃,深深从棺木上滑下,她的心脏再受不了凌虐,几十个小时不合眼是她从没有过的经验。
奎尔打横抱起她,这她在自己怀间入睡。
告别式在明天清晨,他从法国调来人手协助丧礼进行,後天,他即将带著父亲的骨灰回去。
母亲的失望与怨怼,奎尔自电话间听见,他的安慰起不来作用,母亲病倒了,让他不得不在最短的时间里,处理好丧礼事宜,飞回母亲身边。
他没有权利悲伤、没有权利软弱,他能做的是冷静,让活著和死去的人都顺心。
“你需要我帮你做什么?”他问。
既然这是父亲心心念念的事,他执意为父亲办到。
深深摇头,她不想他为自己做什么,只想留在他身旁,不过,她理解他有他的母亲、他的责任,而自己……不在他的责任范围。
“苏伯伯说,你可以去住他家。”奎尔说。
“我可以照顾自己。”
“我不会带你回法国。”他提醒。
“我知道,但我会努力存钱去找你,那时你会带我登巴黎铁塔、去罗浮宫看维纳斯,要是钱存得够多,你也愿意陪我去普罗旺斯,对不对?”
“对。”
“那么……你为我做的,够了。”
靠他更近,她的呼吸间有他的气息,深吸气,她幻想,此刻他们是永不分离的一体。
搂紧她,分别在即,他有了依依难舍情绪,理智控住他的行动,却控不住他泛滥成灾的感情。
这是错误的!
他不该对深深产生感情,他们有仇、有恨,就是不该有爱。
是了,是他们都太悲伤,才会产生错觉,他们最爱的男人躺在棺木里,才会出现相依情绪。
那不是爱、不是亘古感情,只要回法国见到艾琳娜,他会立刻忘记深深、忘记这层说不出口的感觉。
他否决两人之间。
“闭眼睛,睡觉!”他命令她。
他听见她短促窘迫的呼吸声,父亲和苏伯伯不只一次跟他提起,她的身体虚弱。
“我还没有祷告。”她微微喘息,半睁眼对他说。
“明天再一起祷告。”
奎尔把她的头颅压进自己怀里,不准上帝占用她的睡眠时间。
“不行的。”她的声音更微弱了,但她坚持对上帝忠诚。
“要祷告就祷告吧!动作快一点。”
他恶声恶气,有些火大。他的命令居然输给她心中的上帝!?
她不介意他的凶恶,合起双掌,她闭目。
“感谢上帝在我们最艰辛的时刻,与我们在一起,让我们不至於信心崩溃,不再相信。愿您爱奎尔哥哥一如往昔,关爱他、照护他,让他平安走过每个风暴,让他的人生圆满美丽,阿门。”
她睡了,睡前,她关心他的人生是否圆满美丽,却没想过她的人生将走进坎坷危机,她只在乎他能否走过风暴,却没想过她的风暴已在头顶等候。
他该拿她怎么办?不想她、不喜欢她、彻底忘记她?
他但愿自己做得到。
怀抱深深,奎尔守著父亲的灵柩,一整夜,心情起伏,不得安宁。
他们都太伤心,告别式里,父亲的友人提起瑞奇生前的点滴,深深控制不住,直流泪水,而奎尔深色眼镜後方,眼眶湿润。
奎尔不断自问,就这样了吗?
自己来台的目的、母亲的期盼,就这样划下终止符号?既是这样的结果,他何必来这趟,为母亲带来希望,又将她带进失望?
深深半年的小心翼翼,换得这样的结局,值得吗?不值得!可惜不管值不值得,事情始终按照它要的方式进行。
当所有仪式结束,奎尔抱著父亲的骨灰回到家中,深深肿胀的双眼里,对叔叔有爱有诸多不舍,他们相对无言,在一串沉默後,各自回房。
夜里,深深穿著全白睡衣,敲开奎尔的卧房。
打开门,他直盯住她瞧,小小的身子裹在素白的衣服里,更显单薄削瘦,小小的脸上,依然苍白凄凉。
“我睡不著,可不可以……和你谈谈?你忙吗?”她小声问。
他拒绝不了她的悲恸,於是转身,门不关。
深深走进去,看了一眼地上的行李,分离气氛浓郁。
真真实实的最後一夜,再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被强行剥开的心,用快乾胶也黏不在一起,但她不哭,在今夜。
“明天,我送你,好不好?”她问。
“不必。”他直觉回答。
他的心充满不确定,他越否认,对她的眷恋越见深刻。
“拜托,让我送送你吧!我有一肚子的话想告诉你,两个星期的相众太匆匆,说不完的话要囤积几十年後才能再对你说,我会憋坏的。”
走近他、握住他,她多喜欢这份亲昵。
他没甩开她,专心考虑她的“憋坏”。
“我保证不哭、保证笑咪咪送你、保证不让你尴尬难过,好不?”
她的保证,没人可以为她立书写据。
“送行对你没有任何帮助。”他点出事实。
“有的,有很多帮助,我没看过机场长什么样子、我没近距离看过飞机、我……我想多看你几个钟头,好不好?这是最後一个要求,以後,我再不烦你、不闹你,如果我始终存不够机票钱,明天将是我们最後的相聚时刻。”
这种要求谁有本事拒绝?他没本事,於是静默。
她将他的不反对当成赞成,笑著走到他身边,笑著拉起他的手,她肆无忌惮了,因为“最後”矗立在他们眼前。
“你的手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