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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丹用手掩着脸,眼泪自指缝汩汩流出,她踉跄地站起来,开门,叫车子赶到医院去。
核对过病房号码,她轻轻推开门。今日,无论母亲怎样对她,她都决定逆来顺受。
房内光线幽暗,没有动静,守丹悄悄走近。
窄窄病床上躺着一个人。
守丹一眼瞥见一张干枯的面孔,便说:“糟糕,走错病房。”
才转身预备静静退出,却听到病人呻吟一声,“谁?”
守丹僵住,那分明是她母亲的声音。
纵使沙哑,守丹还听得出,她曾经爱过这声音,也深深恨过这声音。
那躺在床上,状若骷髅,男女不分的人,便是梁守丹的母亲招蓬娜。
守丹震惊地走近一步。
那声音仍然问:“谁?”
守丹只得开声:“我。”
开了口才吓一跳,她的喉咙像是被沙石撑住了,作不得声,似一只受伤的野兽在呜咽。
招莲娜张大深陷的眼睛,想是想看清楚来人。
但是她的双目已经不中用,忽然之间,她展开一个笑容,那已经是一个不像笑的笑,只见她嘴角十分诡异地朝上弯,整个人像是松弛下来,“百思,是你,百思。”她朝门角凝视。
守丹连忙转过去,没有,黝暗的病房只有她们母女两人,守丹怔怔地瞪着那个角落。
招莲娜的声音忽然转得非常非常轻俏,她伸个懒腰,“百思,我做了一个噩梦,梦中你不辞而别,留下我同丹丹孤苦无依,吓得我……”接着,她伸手拍拍胸膛。
这一连娇俏的动作由一个干瘦的病人做来,十分可怕,但是守丹没有退缩,她一步步走近病床。
招莲娜轻唤:“百思,百思,不要离开我。”
守丹过去叫:“妈妈,妈妈。”
招莲娜听到呼声,转过头来,“丹丹,丹丹,呵,你在我身边。”
“妈妈,我是丹丹。”
“百思,百思,丹丹来了,百思,你来把我们母女接走吧,百思,快快快。”
守丹把身子伏在母亲身上,泪如雨下,“爸爸,爸爸,来接我们,快来接我们一起走。”
在这个时候,守丹忽然听到母亲喉咙咯咯作响,她连忙按铃叫人。
来不及了。
梁百思接走了妻子,撇下了女儿。
第二天,罗伦斯洛疲倦地赶到守丹处向她汇报:“你母亲已经过身。”他不知道守丹去过医院。
守丹神情呆滞。
“你随时可以走了,这里再也没有你的事,一个可怜女人的葬礼,不值得你操心,我们自然会办得妥妥帖帖。”
守丹不出声。
罗伦斯只当她到这个时候还扮冷酷,便说:“梁守丹,我诅咒你的铁石心肠。”
守丹一点表情也没有。
罗伦斯恨恨地说:“若不是为了你,她不必活这么久,你大抵从未想过,她若不是设法养活你,你活不过七岁。”说罢,他痛心地离去。
守丹合上炙热的双目。
脸颊上像是忽然感觉到母亲年轻柔软的嘴唇在亲吻,并且呢喃:丹丹,妈妈的小公主,妈妈的小乖囡。
原本以为干涸的眼泪又落下来。
真是,每个女儿原本都是爸妈的小公主,可惜长大了,总得穿上铁鞋,去走那条可怕的人生路,她,招昭明,她,梁守丹,全不例外,走到哪里是哪里,苍老,疲倦,仍然得憔悴地一步步挨下去。
守丹忽然心中空灵,庆幸母亲已经走完这条路。
第九章
罗伦斯没有来送她上飞机。
“心扉,忽然与那么多人说再见,我真是失落到极点,愁眉不展。”
“守丹,人得到一些,也必定会失去一些,乐观者已学会不去计算失去的东西。”
“心扉,我知道你的意思,至少我有于新生陪我,我的运气不算差了。”
“守丹,你简直是个幸运女。”
“心扉,我知道,我母亲那一代的牺牲成全了我们这一代,虽然她的牺牲不是为了我,而是为生活。”
生活中不可能没有不愉快的事情。
于氏夫妇前来看于新生。
于太太十分婉转地说:“你姨父说你已有固定女友。”
于新生很高兴,“今晚就请她出来。”
于太太一见小伙子眼睛发亮,心中有数,这位小姐是真命天子。
她微笑:“叫什么名字?”
“妈,你见过她,她就是梁守丹。”
于太太一震,又遇上了,可见真是注定的事。
于先生连忙向老妻递一个眼色,暗示她噤声,转头对儿子说:“今晚见。”
待于新生一走开,于先生就说:“千万不要发表你的意见,不值得为一个女孩子得罪新生,他俩未必白头偕老。”
于太太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丈夫:“记不记得新生刚出世的情形?”
“怎么忘得了,两公斤多,皮包骨的一个小东西。”
于太太怀缅:“我住的病房编号五三一,每早到医院育婴室领他出来喂奶,喊号码:五三一,护士推出小小育娶箱,我便如获至宝带他回房,轻轻抱在怀中,泪流满面。”轻叹一声。
于先生微微笑。
“记得回家后多么手忙脚乱吗?”
“没齿难忘,我在一星期内瘦了三公斤,”于先生犹有余怖,“好不容易有得睡,他一哭,又惊醒,真正梦中不知身为父,一晌贪欢,谁,这是谁家的幼婴。一凝神,才想起是自己的新生儿,连忙跳起来。”
于太太也笑,过半晌,她说:“那么,为什么连他交什么朋友都不能管了呢。”
于先生拍拍老妻的肩膀,“因为他已经长大成人,太太,我同你开头不是讲好的吗,只要新生开开心心,健健康康,他不必成为高材生,也不必扬万立名,随他喜欢做什么都可以。”
“是,他已经满足了我们的期望。”
“那么,还有什么遗憾呢?今晚高高兴兴去吃饭吧。”
守丹可不知道于先生如此开通,她一听新生说到这个约会,心便沉下去。
她说:“伯母不大喜欢我。”
“胡说。”
守丹笑笑,“今晚我要等一个重要的长途电话。”
“守丹,你这个借口太差。”
“新生,伯母真的不喜欢我。”
新生诧异,“即使是,又(奇qIsuu。cOm書)何妨,你又不打算与她结婚。况且,我不相信你俩的关系恶劣到不能同桌吃饭的地步。”
守丹早知道会有这一天。
于新生果然来强人所难了,换了是侯书苓或是罗伦斯洛,一定不会那样做,但于新生是真实世界的人,那里有的是繁文缛节。
“七点钟来接你。”
他已经是她的主人了。
守丹无奈,只得出席。
“心扉,于伯母一双眼睛比从前更锐利了,一分钟内把我自头到脚打量一遍,几乎连我内衣颜色都掀了出来,然后虚假地笑着请我坐,问我这些日子可好,学生生活可适合我。”
于伯母问的还不止这些。
趁于新生走开,她立刻把握机会问守丹,“梁小姐,我听人说,你结过一次婚。”早把丈夫的忠告丢在脑后。
守丹有备而来,她淡淡地答:“是。”
于太太原本以为她会有所隐瞒,或顾左右言他,以便双方下台,没想到她如此不在乎。
她瞪着守丹。
守丹对她笑笑:“并且已经离了婚。”
于太太瞠目结舌。
这时于先生不放心地走过来问:“你们俩在说什么?”
守丹连忙说:“我与伯母讨论婚姻问题。”
于先生看妻子一眼,于太太颇为无地自容。
守丹又说:“我刚打算告诉伯母我或许还会第二次结婚,不过对象未必是新生,同时,对于第一次婚姻,并无后悔,因为当时确有必要那么做。”
于先生尴尬了,他看着妻子,像是在说,看,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守丹抬起头,“呀,新生回来了。”
于太太在剩余的时间没有再说话。
新生在散席后还说:“看,你们不是相处得不错吗?”
守丹还没有见过那样天真的人,不由得更疼他,一边说:“是,你讲得对。”应付于氏夫妇并不太难。
于太太气得不得了,“我没办法喜欢她。”
于先生劝道:“不要紧的,她的对象是于新生,不是你。”
“心扉,其实我是多么希望于氏夫妇可以视我为己出,我渴望重新投入正常的家庭生活,这无异是一个孤儿的奢望,我不应想得太多。”
“守丹,世事古难全,千里共婵娟。”
“心扉,当年我有爸爸的时候,每天下午六时他准时下班,到了黄昏,我便端张小矮凳坐在门口等,嘴里说:‘六点钟了,爸爸来了。’等爸爸进门来将我一把抱起,我们都是那样长大的吧,于伯母似乎有理由约束新生,做大人的实在一刹时不能明白一切依赖他们的孩子怎么会突然长大自主,不再需要他们。”
“守丹,我很高兴你能作出这样完美的解释,你的答案比我所提供的好得多了,或许,你已不再需要我?”
“心扉,我比什么时候都重视你,以前,碰到什么是什么,反而可以处之泰然,此刻我珍惜目前的一切,更需要你的忠告,我想做到最好。”
“守丹,什么叫做最好,尽了力气与本分,不能再好,也应放下担子。”
翌年春季,他俩就订婚了。
在学校附近一家小酒店举行茶会。
于氏夫妇未到,但是差人送了礼物来。
守丹正在招呼同学,忽然自窗口看到什么,撇下客人,推开玻璃门奔出去。
对面马路停着一辆黑色大房车,车里的人看见守丹出来,也同时下车,穿着深灰凯斯咪大衣的竟是侯书苓。
守丹在马路另一头站定了。
侯书苓遥远地朝她笑笑,又钻返车厢内,车子缓缓驶走。
守丹目送它驶远,消失在转角上。
“怎么没有穿外套就跑出来,看什么?”是于新生。
守丹抬起头,“你看这彤云,可是像要下雪?”
“可能会,进来吧。”
守丹低下头跟于新生返回房内。
“心扉,我会不会是眼花,侯书苓为什么不进来与我们喝一杯。”
于新生叫她:“守丹,这里有一份神秘礼物。”
“让我看。”
小小卡片上只有一个‘侯’字。
新生问:“这位侯先生会不会就是同一个侯先生?”
守丹拆开盒子,是一只漂亮的胸针,连忙别在胸前。
“与你手上的戒指是一套的。”新生发现了。
守丹一低头,可不是,可见也是侯书苓母亲遗下的首饰,十分珍贵。
她没有眼花,惊鸿一瞥,那人的的确确是侯书苓。
“侯先生是位爱护你的长辈吧?”
守丹看着未婚夫笑,他的生命中大抵充满对他爱护有加的长辈,以心比心,以为旁人也似他那般幸运,这个傻小子。
“快来看妈妈送我们什么。”
守丹没有去注意,她看着窗外,心扉,你的贺礼为什么没到?
“嗳,这个信封上的字迹好不熟悉。”
“让我看。”
是心扉的信。
“我记得了。”新生说,“这是你多年的笔友。”
“正是。”守丹笑笑,“她来信贺我订婚。”
“她叫什么,菲菲?”
“心扉”。
“对不起,是心扉,据说是位作家?”
守丹十分诧异,“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因为她是你的好朋友呀。”新生眨眨眼。
“是,也是唯一的朋友了。”守丹十分惆怅。
“你还有我。”
守丹微笑,“你当然不一样,不过,我认识你的日子浅。”
新生早就知道守丹与这位信箱主持人通讯,当时还以为是少女流行的玩意儿,没想到会持续那么久。
“你俩到底有没有见过面?”
“啊,对了,于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