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萼生摇摇头,“不,是我自己的意愿,我写不出来。”
“太可惜了。”史蒂文生的惋惜并非虚伪。
“史蒂文生,有件事想问你。”
“我们边喝咖啡边谈。”
他们离开了表演场地,走到绿荫下凉亭茶座。
“现在你可以向我求婚了。”那小老美这样说。
“是,是,”萼生唯唯诺诺,“不过先说件比较重要的事,史蒂文生,你可记得在香港那段日子,我雇用过一个临时司机?”
“呵,记得,他不是司机,他是一个负责监察你的公安人员。”
“正是!史蒂文生,他叫刘大畏。”
史蒂文生意外地看着陈萼生,“又怎么样?”
“回来之后,我失去了他的音讯。”
“萍水相逢,瞬即错失影踪,完全正常。”
“史蒂文生,有没有办法找得到这个人?”
大胡子笑了,“人山人海,沧海一粟,到甚么地方去找?也许已经调回内地,更可能转换部门。他们行事相当神秘,你若大锣大鼓去寻他,一定会引起疑窦,造成他不必要的麻烦,后患无穷,小姐,我劝你息事宁人,切切。”
萼生不语。
“我知道此人曾经给你援手,但是他在公安部不过是个小人物,正象我,在美新处是个小不点,要找我们,并不容易。”
萼生悲哀地说:“那我呢,我岂不是更渺小?”
“不,你长得标致,萼生,好看的女子永远是上帝的杰作。”
萼生破涕为笑,“史蒂文生,你有无考虑过娶华裔女子?”
史蒂文生握紧握住她的手。
萼生想起来,“至于赔款,你们可接受运通信用卡?”
史蒂文生跳起来,“付你的是现款,你敢不还现款。”
萼生当务之急,是向父亲贷款。
陈先生完全不了解,“十四天假期,已经替你支付一大笔款子,现在又问拿五位数字,你在那段日子究竟享用了些甚么?”
萼生低声答:“我召了十名英俊男子到我酒店套房来,连同大乐队,晚晚陪舞到天明。”
陈爸说:“我以为这是你在大学宿舍里部分正常节目,且费用全免。”
“现在要付出代价了,因我不再年轻了。”
陈爸气结,“我要同你母亲商量。”
岑仁芝在旁听到,“给她。”
“甚么?”
“全数给她。”
“用甚么抵押?”
“每星期替你剪草,直至她出嫁。”
萼生心甘情愿,松出一口气,没声价应允下来。
岑仁芝并无参加任何一方面的国庆,她似恢复自我,再度沉寂。
寒假过后,萼生却没有转系,她改变主意辍了学,以学士身分在银行找到一分工作,学着做楼宇按揭,居然也头头是道,上司们喜欢她,因为萼生有副好笑容。
这是他们土生孩子的优点,胸无大志,丝毫不想出人头地,不受欲火煎熬,自然开心活泼。
岑仁芝说:“让她做一两年事也好,象牙塔住久了,不知天高地厚,功课再好,也不是个真人,”
陈爸还是让步了,“你要不要搭顺风车,”
冬季有一两天会下雪,等公路车滋味不大好。
萼生有一句话呛在喉咙头不敢说出口,那是“人家张姬斯汀甫上班父亲就送辆吉甫车”,她还欠老爸钱呢。
一日上午,正在电脑间忙,同事玛花进来找她,“陈,不好意思,帮个忙,有位中国顾客想开户口,不谙英语,刚刚欧阳又喝茶去了,我无法招呼。”
萼生说:“我马上来。”
有几十种中国方言哪,希望普通话能摆得平,不然不知如何向老外交待。
萼生硬着头皮来到柜台,只见一位少妇怪焦急地张望,萼生便上前招待。
“敝姓陈,贵姓?能为你做什么?”
少妇松口气,用字圆腔正的国语说:“我想开个加拿大币户口。”语气挺骄傲的。
“没问题,姓名地址填这里。”萼生把表格递给她。
就在这个时候,少妇把萼生认出来,“陈萼生,你是岑仁芝的女儿陈萼生。”
萼生吓一跳,这少妇一眼看就知道是初抵埠的新移民,如何会认识她们母女?
萼生看着她礼貌地微笑,希望得到更多提示。
“不记得我了?”少妇压低声音,有他乡遇故知的兴奋,“我是苏美芝,我终于出来了。”
萼生毫无印象。
少妇焦急地透露更多:“我是岑仁吉教授的助手,我们在大学见过一次。”
呵是,萼生终于想起来了,是舅舅的情人。她终于把自己弄出国了,“岑教授呢?”萼生忍不住问,舅舅断不会不与陈家联络。
苏美芝声音更低,“我不是同岑教授出来的。”
萼生反而放心。
苏美芝存放三千元加币,萼生迅速替她办妥手续。
她一个劲儿问萼生:“我可以来看你吗,你能否教我英语,我想学做几个道地的外国菜。我们得常常来往才是。”
萼生全无表示,只是微笑,萼生不是不替她高兴的,无论她用的是什么方法,至少苏美芝成功了。
岑子和与那位文化部部长之子都还没有领到出境证呢,倒底是女生有办法。
“嗳,”苏美芝忽然高兴得似只小鸟,“我男朋友来了。”
萼生好奇地看过去,谁,谁这么好救她出生天?
看清楚了,吓一跳,那是个很老很老的老人,男人一过中年,也分好几种,现代标准来说,保养得宜的六十岁并不算上年纪;但是这位老外国男人,恐怕己超过七十高龄,背脊都佝偻了,不折不扣是个老公公。
本来也无所谓,但是苏美芝欢天喜地,一副交了好运,自心底甜出来的样子使萼生觉得凄凉,只得怔怔看看他们两人亲密地搂着离开银行。
萼生默然回到电脑室,现在她希望他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出来:仁屏阿姨、午昌、舅舅舅母,还有子和与女友博小欣。
特别是一个人,刘大畏,萼生希望于有生之年,会有一日在街上碰见他,大喝一声:老刘,车子在哪里。
想到这里,萼生流下泪来。
…后记,不,应该是前言……
岑仁芝伏在案上疾书。
台头日历翻到一九九二年八月廿六日,空白上写着“今日完稿”四个不大不小的字。
工作室的门被敲响,“仁芝,仁芝,”是老母亲的声音。“还在那里写?过两天都要走了,何不抽时间同弟妹多聚一聚?”
岑仁芝掷下笔,长叹一声。
女儿萼全在门处央求:“妈妈,妈妈,讨厌的岑子和欺侮我,快出来帮我主持公道。”
岑仁芝只得去打开书房门,她丈夫笑问:“写完没有?”
“还差几句,不要紧,人都到齐了吗?”
岑仁吉皱着眉头,“等你老半天了。”
弟妇揶揄:“大姐真是重视工作,其实不过登在妇女杂志上供消闲用罢了,不过认真总比不认真的好。”
妹妹岑仁屏走过来解围,“姐姐,狮子博免,必用全力,不管登在那里,文章始终是自己的。”
这时萼生叫:“午昌,一会儿吃饭你跟我坐一起。”
蒋午昌笑嘻嘻应声好。
岑仁吉不耐烦,“可以开步走了吧?”
岑仁芝说:“我与萼生换件衣服即来,你们先去点菜。”
大伙并无异议,留下萼生母女,扰攘着出门去,一边安排谁坐谁的车子,亲人离别在即,倒无悲切之意,一如平常过节聚餐。人多就是这点好,或是这点不好。
大队走了以后,岑仁芝把十二岁的女儿拉到怀中,“移民后,会不会不舍得两个表弟?”
“我只会想念午昌。”萼生照实说。
岑仁芝笑了。
“妈妈你在写哪一篇稿子?”
“我在赶一篇叫预言的小说。”
“预言?妈妈,你有预言的能力吗?”
“当然没有,但是,有生活经验的人,往往可以在细心观察目前的状况之后,推测某件事将来的可能动向,虽然不致于百分百准确,大概也有个轮廓。”
小萼生不大听得懂母亲的话,却问:“你预言什么?”
“我预言你不是一个十分听话的女儿。”
小萼生有点尴尬地答:“我以后一定改过。”
岑仁芝紧紧抱住女儿,“你是我生命中唯一欢乐。”
萼生不同意,“我也听过你这样对爸爸说,还有,每次写完长篇小说,你也讲这句话。”
岑仁芝笑,“是吗,那我真是一个幸运的人,我生命中竟有那么多唯一的欢乐,加在一起还真不少呢。”
两母女想换件体面衣裳的时候,才醒觉衣物早已打包装箱在货柜中寄。
岑仁芝不禁觉得一丝苍凉,刚在伤神,电话响了,是丈夫来催。
“喂,快点好不好,”老陈笑,“这一次之后,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聚齐所有亲人,他们都在说你架子一日比一日大。”
“来了,来了。”岑仁芝柔声说。
萼生犹自在一边问:“妈妈你有无预言我们会得适应那边的生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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