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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忆苦叹了一声:“既是你爱他,就把这个人叫来让我看看吧。”
闻笙震惊。
何忆苦勉力支撑着起身:“我女儿爱上的人,我难道不要见见长什么样么?”
闻笙过去扶他。
何忆苦轻轻拍女儿的头:“好女儿,让爸爸见见吧,爸爸替你看看这个人怎么样,这样就放心了。来,把粥端过来,只要你答应了,爸就吃饭。”
闻笙觉得自己那颗心,被放在炭火架子上反反复复地烤,已经不知颜色。她茫然地过去拿了那碗,喂给父亲,甚至忘了要热一热。
何忆苦身体虚弱,吃了点东西,躺下沉沉睡去。或者也不是睡,只是此时此刻,除了装睡,再无可做的事。
闻笙苍白着脸坐在那里。
父亲究竟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是谁告诉他这件事?闻笙脑子里一团乱麻。她想到自己在一片昏沉中说的那句“爱他”,闻笙已无力去想当时这句话是怎么出口的。她只是想,爸爸究竟是信了还是没信?
以爱之名
闻笙终究还是一步步挪出房间,在一架花木的遮掩下打电话给成海岩。自尊或者规则,都不是最重要的,她总不能让父亲就此绝食自尽。
成海岩打过不少电话给她,约她出来,偶尔聊些随性而起的话题。但这是何闻笙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他。
闻笙握着手机,觉得那等待接通的铃声一声声响在心底。她盼它永不结束,又盼它下一秒就停。
电话接通之后,她听到成海岩一贯温柔动听的嗓音:“喂?闻笙?”
闻笙听见那声音,泪水盈眶,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成海岩似乎察觉她有异,他一贯敏锐,接着问了句:“闻笙,出什么事了?你在哪里?”
闻笙听见他声音,陡觉所有的委屈和惊恐孤单都潮涌上来,一下子哭出声,难以自抑。
成海岩是在恒基的办公室里接到她的电话,知道她既然打电话,必然是有事发生。待听到她哭声,成海岩顿了一下,回想起在北京邵氏的饭店里她哭泣时的模样来。然而,那远不及在电话里听到的这样脆弱孤凄,仿佛失路之孤雏。
成海岩听得不忍,轻声道:“闻笙,闻笙,你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你在哪里?”
闻笙一边哭,一边哽哽咽咽地强迫自己开口,语无伦次:“爸爸他……他不肯吃饭……我跪下求他……我怎么求他他都不听……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好怕他会死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打给你……是他一定要见你……我求求你,你过来绍兴一次好不好……”
成海岩仍然理清了她的话,对着手机他轻声说:“闻笙,你冷静些。我立刻过去,几个小时就会到,你告诉我详细的地址……”
片刻之后,他按掉手机,召黄佳茜进来,吩咐道:“今天下午和陈董的会议,让石总监代我出席。”
十几分钟以后,成海岩的凯迪拉克已经行驶在上海通往绍兴的高速路上。
两个半小时以后,在疗养院的大门口,闻笙见到驱车而至的成海岩。小小的疗养院没有停车场,车子只能停在门口的空地。
成海岩自车上下来,看到一脸新旧泪痕的何闻笙在那里等着他,一个伶仃单薄的身影,在斜阳之中,满身彷徨,孤苦无依。
成海岩走过去将她拥在怀里。闻笙彷徨许久,终于觅得个依靠,埋头在他怀里,泪水汹涌无尽。紧抓着他衣襟,仿佛一生一世都已不必放开。
何忆苦坐在疗养院的竹制长椅上,远远地看到一天淡淡的阳光里,闻笙和一个男人一起向他走来。
亲眼看到成海岩的一刻,何忆苦终于相信女儿所说,她爱他。这样的一个人,要说不爱原本也难。
何忆苦坐在那里岿然不动,江南下午,阳光淡然。一切是怎样开始的,又将怎样结束?何忆苦已不愿去想,这世上不堪的事情已经太多,若以爱情之名可以自赎,又有何不可?扰攘人群,相思难觅,偶然间被红线一跤绊倒,有机会跌个头破血流,就别去计较红尘俗世的太多吧。若事事清算妥当,让人人称心如意,哪里还能寻到什么神仙眷属?
成海岩携着闻笙来到何忆苦面前,轻唤了一声“何先生”。
闻笙跟在他后面,被他牵着手。原本是不知说什么做什么好的,然而躲在成海岩身后,身上的重量似乎已卸下大半,可以偷得一时安全,就算是山呼海啸地裂天崩,亦已不必独身面对。
何忆苦轻轻点了点头:“请坐。”
成海岩拉闻笙在一边坐了,微笑道:“我叫成海岩,闻笙想必已经说过了?”
何忆苦点点头。
成海岩温然道:“没有及时来拜见是我的错。您这样对待自己,让闻笙怎么办?她毕竟年纪还小,一点事情,就吓得失魂落魄。”
何忆苦看着他,却忽然道:“闻笙早慧,很小的时候已经可以认字。我记得我教她第一首古诗的时候,她才两岁,声音清脆又好听。闻笙,你还记不记得那是首什么诗?”
没等闻笙回答,他已自己念了出来:“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他轻轻叹息一声:“红豆生南国,是很遥远的事情了。”所以相思是什么,早已无人在意。何忆苦或许别的什么都不懂,然而唯有爱情一事,他自云端纵身跳下滚滚红尘,爱怨嗔痴亲历亲为,一双眼睛剔透雪亮,看破情人心肝。成海岩是何等样人?第一眼,他已看出端倪。只可怜他的宝贝女儿。
成海岩不语。这种天外飞来一笔的话,原也不需旁人来回答。他静等何忆苦的下一句。
何忆苦静默良久,叹息一声:“成先生,我把闻笙交给你了,只盼你不要伤她太多。”何闻笙是命定的劫数难逃,不在成海岩,也会在别的什么人手里。只求不要太多,已经于心足矣。
说完这句话,他起身颤巍巍地向房间方向走。
闻笙要过去扶他,被他摆手制止:“我没事,你先回家去看看吧。家里有一阵子不住人了,只你袁婶婶隔几天去收拾收拾,别忘了顺路去你袁叔叔家道个谢。”
闻笙觉得父亲言行奇怪,呆在原地。
成海岩和闻笙一起走上绍兴中学家属楼的三楼。
有不少人看见他和何闻笙一起下车,他的车子又铁证如山地停在那栋旧楼下面。片刻之间,消息已传得纷纷扬扬,人人都知何老师的女儿回家来了,还带着男友,英俊富有,仿佛电影中直接走出来的人物。
虽然两人年龄颇有差距,然而英雄美人天生一对,明明白白摆在一起,根本没有什么值得诧异。羡慕者有之,也不过人之常情,并没有酸溜溜地去诋毁。一方面是何家父女为人太好,另一方面也是,何家姐弟向来都有几分不同寻常的气质,只要脱离这小城,飞上枝头想来也是迟早的事,不值得太过惊讶。
闻笙拿出一个多月未曾用过的钥匙,打开门的一刹那,心中有几分陌生的不安,生怕一打开门,看到的已不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个熟悉的地方。
推开门,她轻叹一口气。还好,一切还是原貌。
成海岩环视四周。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老式单元房,空间狭小,寥寥几样家具,东西整理得很清爽。
正屋的墙上挂着一个女子的黑白照片,照片看起来已经年代久远。照片中的女子穿着八十年代的衣物,样子还年轻,弯眉秀眼,笑容是那个年代少有的活泼亮丽。
闻笙看他一眼,轻声道:“那是我妈妈。”
客厅里的书架上排得满满当当。不用看,也可知卧室里也是相同情状。成海岩苦笑,不知何家父女过去这些年来过的是什么样生活。何忆苦这个人,两袖清风不问世事,这种勇气倒也真是值得佩服。
虽是白天,但闻笙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走进从前的卧室,坐在床边,看着窗帘外淡淡的夕阳发呆。
成海岩随她进来,看这被帘子隔开的一半房间里,有一列小小的书架,一张小小的书桌。墙上悬着一幅圆篆,字体秀丽,然而功力只是普通,写的正是那四句《相思》。
他原以为是闻笙的习作,然而那纸张陈旧,似乎已经许多年。成海岩心中一动。
闻笙却忽然叹了一句:“还好,箫箫不知道。”
成海岩的目光落在这少女身上,她趴在书桌边上,不胜疲惫,嘴里却叹息一句“还好箫箫不知道”。真不知道叫人该怎样说她才好。
成海岩唤她一声:“闻笙。”
闻笙抬起清亮的眼睛仰看着他,轻声道:“谢谢你。”
成海岩在她身边坐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温然道:“这不过是很平常的事情,你不用向我道谢。”
闻笙看着他良久,嘴角沁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在任何时候,你说的话做的事,永远都是无懈可击呢?如果我也能像你这样,多好啊。”
闻笙的眼泪落下来,她轻轻道:“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会怎样……”
可是,漫漫一生,是不是可以一直有人陪伴?闻笙觉得自己的心底深处,有一块地方,藏着与生俱来的孤单。要拿什么来消弥这种孤单?财富名利还是烟火俗生?每个人都为人生奔忙来去,是为了得到什么还是为了摆脱什么?
从何家出来,成海岩陪闻笙步行去袁楷家道谢。
成海岩没有来过绍兴。虽是旅游城市,然而毕竟是小城,又是古城,那种静谧的气氛和他所处的世界大为不同。青石板路,旧石拱桥,临河的老宅人家,晚风中招展的谁家花花绿绿的衣服床单,落寞中透出一些热闹的烟火气。
袁楷夫妇看见成海岩,惊异,然而也没有多说。因为有成海岩在,无形中气氛就比从前疏远了,不过是普通的道谢,寒喧。
闻笙感觉到,然而已无心理会。经历过重重风波,生命和昨日已相隔太远。过去的情谊,被封印在过去的日子里,空留美好,但已经成了镶在斑驳泥墙上的一幅旧画,不适宜在今天取下来。
闻笙只能淡淡地,看它们在自己面前渐行渐远。惆怅也罢,伤心也好,都不得出声阻拦。
他们驾车前往疗养院,车子仍然停在门口。然而闻笙看着那个门口,心中忽然惊怕,不敢进去。
成海岩和她在疗养院四周散步。绕着院子的后墙有一条河,不太宽,是典型的江南曲水。他们在那河边上伫立了一会儿,天光正好,小城的晚风拂来,沁凉中带着无限温柔。
闻笙的眼神,被那初秋之风吹得微茫。她看着成海岩,声音微微颤抖。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么多年,我觉得太累太累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活根本没有尽头,我只是个最无能的普通人,怎么能承受那么多?箫箫也好,爸爸也好,都只是孩子,这世界上没有人可以分担我的重量。我到谜城去,只是想逃开一小会儿,喘一口气。只是一时的脆弱,我并没有想要逃脱掉一切,为什么要这样罚我?”她用双手捂住脸。
成海岩静静地听着,不置一言。这是何闻笙的生活,没有人可以代她发表意见。成海岩不了解这种生活。每个人人生的重量都是不同的,每个人承受重量的力气也自不同,只有重与不重,没有可以衡量的标准。何闻笙早已不堪重负,而成海岩的世界却一直因为没有承受足够的重量而虚浮无根。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他轻轻拿开她挡在脸的双手,看到她满面泪痕。成海岩注视着那张沾满泪水的脸,吻了下去。
闻笙微仰起脸,在满脸的泪痕中接受了这个绵长温柔的吻。
不远的树影之后,站着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