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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婵跪在树下蒲团上,双手交握,拢在胸前,向天孙织女喃喃祷告……
邻院的柳絮、因风二婢抬着小案来到院墙下,此处空阔,最受月光,听得院墙那边有人喃喃细语,柳絮、因风对视一眼,听出是陈操之贴身侍婢小婵在祷告,二人便尽量不发出声音,免得惊扰了小婵。
谢道韫走了过来,见二婢面面相觑一声不吭,正要开口相询,柳絮眨眨眼,朝隔墙一指,谢道韫便听到了静夜中小婵的祷告——
“……小婵自记事起,这已经是第十八次祭拜天孙娘娘了,小婵以前跟着幼微娘子一起祭拜,记得庆之郎君病重那年,幼微娘子在月下跪祷了很久,可是没有用,庆之郎君还是去世了,幼微娘子真伤心啊,恨不得从夫于地下,那时小婵曾经想过,神啊佛啊都是没有用的,不能改变、拯救我们什么,幼微娘子那么虔诚,愿折寿代夫续命,可是庆之郎君是很快就去世了——”
“——第二年的乞巧节,幼微娘子已经被强行带回丁氏别墅了,幼微娘子依旧在月下祈祷,这回是拜求天孙娘子赐福,希望宗之小郎君和润儿小娘子平平安安地长大、希望老主母和操之小郎君无病无灾,那时我明白了。心里有牵挂的人、有盼望的事,就会想到向天孙娘娘祈祷,虽然天孙娘娘很忙,不可能一一关照得过来,但好歹是个安慰——”
“——天孙娘娘,小婵今年都二十五岁了,比我小一岁的青枝都快要做娘亲了,嗯,这里拜求天孙娘娘赐福青枝,保佑她母子平安,青枝是我的好妹妹呢,我呢,不为自己求什么事,只求操之小郎君与陆氏小娘子早成佳偶,我觉得操之小郎君这些年真是辛苦,老主母在世时就盼望着小郎君娶妻呢,记得老主母去世那年的七夕,先是下雨,半夜突然云开月现,我和青枝赶紧上露台乞巧,觉得真是好运——”
“——老主母去世都已经三年了,日子过是真快啊,老主母遗嘱让我侍候小郎君,可是小郎君那次却说要把我嫁出去,我是绝不愿嫁的,我只愿呆在小郎君身边,小郎君不肯纳我也不要紧,我就象英姑那样,以后帮陆小娘子照顾孩儿,这样过一辈子也不错是不是,天孙娘娘?”
隔墙的谢道韫听着小婵这么对月一问,仿佛心头被一叩,眼泪差点流出来,婢女小婵可谓一往情深啊,只听墙那边小婵又细语道:“有些事平时只在自己心里想,也没个人诉说,今夜是七夕,小婵啰哩啰嗦向天孙娘娘说了这么多,心里觉得舒畅多了,我也不是埋怨什么,小郎君其实待我挺好的,都这么大了、有官职在身了,还如小时候那样叫我小婵姐姐——”
小婵突然噤声不语,随即听得陈操之洞箫低音一般的说话声:“小婵姐姐还没祭拜好吗?”
小婵声音略显羞涩,说道:“好了。”
陈操之道:“那我来帮小婵姐姐把几案瓜果搬回去吧。”
谢道韫听得举盘收案的声响,过了一会,终于寂寂无声,这边柳絮和因风二婢摆好蒲团,因风说道:“娘子——不不,榭郎君,你来拜天孙娘娘乞巧吧。”谢道韫要求她们无论人前人后都要称呼她为榭郎君,这样才不会说漏嘴。
谢道韫道:“我有三年不祭天孙乞巧礼了,你二人祭拜吧,我先回房去。”
月亮已在天心,淡淡的影子落在足下,谢道韫踏着自己的影子缓缓而行,想错开那影子都不行,抬脚踩下去,次次踩中自己的影子,直到走至檐下,人在檐影里,无影无踪,孑然一身。
第四卷 洞见 第一章 白苎舞和挽歌
隆和元年七月十五中元节。这日上午辰时,大司马桓温在白苎山三官庙主持祭典,祭祀追随他伐蜀和两次北伐阵亡将士的英魂,这一日军府还会赐予那些阵亡将士眷属以钱帛抚恤,桓温治军并不严厉,但能得将士效命,还在于其善于安抚人心,桓温深知军权的重要,朝廷几次征召他入朝辅政,他都推辞不去。
白苎山在姑孰城东北方五里处,山上苍松万株、郁郁葱葱,山四周则遍植苎麻,苎麻是多年生草本植物,收割后缩根地中,次年春日再生,不需要每年栽种,姑孰苎麻驰名江左,织成的最上品夏布经过浆捣制后精细嫩白,宛若少女肌肤,陆葳蕤为陈操之缝制的四套夏衫所用布料就是姑孰苎麻,入秋之后。姑孰溪两岸,千户捣衣声,静夜中更是声传十里——
那农妇村姑,采麻捣衣之暇,于田野间编歌舞自娱,名白苎舞,西汉时即被宫廷乐工采用改编成女伎乐舞,流传数百年,桓温最喜白苎舞,每年中元年祭祀之后,便请名士、幕僚于白苎山观赏白苎舞,今年亦不例外。
前一日,钱唐天师道道首杜炅杜子恭应桓温之邀前来姑孰主持中元节的地官帝君诞辰大典,因陈操之与杜子恭是钱唐同乡,桓温便命陈操之去江口码头迎接杜子恭,杜子恭二月间从钱唐来到东安郡丰安县其婿孙泰处,随后应扬州内史王劭之邀赴广陵开设道馆,深受信众敬仰。
杜子恭从扬州溯江而上,在建康盘桓了数日,再由水路来姑孰,见到陈操之,杜子恭含笑稽首道:“操之小友,入都半载,名传大江南北,忝为同乡,杜某与有荣焉。”杜子恭在扬州,对陈操之在建康诸事知之甚悉。桓温对陈操之的倚重亦被南北士族热议。
陈操之谦逊道:“浮浪虚名,让杜师见笑了。”
杜子恭道:“杜某阅人多矣,如操之命格之贵者,年轻一辈,殆所未见。”
杜子恭能知人贵贱,福禄寿言之应验如神,陈操之赶紧道:“杜师此言切勿对他人讲,不然,非操之之福。”
杜子恭微笑道:“这个无须吩咐,杜某并非饶舌之人。”
陈操之道:“桓大司马敬重杜师,少不了也要请杜师看他禄位,望杜师慎言之。”
杜子恭听陈操之意有所指,想再问明白一些,陈操之却顾左右而言他,杜子恭心下惕然,古来术士,言人祸福者往往自身先遭不测,杜子恭以前游走于乡党大夫之门,说些休昝贵贱无妨,现在将面对的是把持军国大权的桓温,杜子恭的确要慎言避祸。
祭祀大典之后。桓温与杜子恭、桓石虔、周楚、袁宏、谢玄、陈操之、谢道韫诸人出三官庙至四望亭观赏白苎舞。
四望亭名虽为亭,比寻常六角亭大了十倍有余,四面敞开,可供百十人观景宴集,但见白苎诸峰,万松萧萧,凉风忽至,清爽宜人。
二十余名舞伎,梳高髻、戴花钗、身穿质如轻云色如银的白苎舞裙,在亭下翩翩起摆,大袖轻举时宛若白鹄翱翔,腰肢款摆如弱柳临风,步态轻盈,明眸善睐,歌曰:“在心曰志发言诗,声成于文被管丝。手舞足蹈欣泰时,移风易俗王化基。琴角挥韵白云舒,《箫韶》协音神凤来,拊击和节咏在初,章曲乍毕情有馀。文同轨一道德行,国靖民和礼乐成。四县庭响美勋英,八列陛唱贵人声。舞饰丽华乐容工,罗裳映日袂随风。金翠列辉蕙麝丰,淑姿秀体允帝衷——”
桓温引杜子恭与他同席,观白苎舞、斩白苎歌,顾而乐之,问杜子恭道:“杜道首可知此歌谁人所作?”
杜子恭听歌词气象雍容华贵,似是帝王所作,不敢妄猜。说道:“贫道愚昧,不知谁人作得此歌。”
桓温笑道:“此明帝所作白苎舞大雅歌也。”
杜子恭听说这是晋明帝司马绍作的歌,肃然端坐,恭敬视听。
桓温笑道:“杜道首不必拘礼,白苎歌舞,劝农桑也,帝王与民同乐。”
酒过三巡,桓温意兴颇豪,携杜子恭之手至南阙下,望姑孰溪如匹练,万顷良田一望无际,桓温乃徐徐问:“杜道首能知人贵贱,士庶共仰,请杜道首试为温言禄位,当至何地步焉?”
杜子恭背心冷汗,心道:“哀帝致丧未过百日,汝却观赏宫廷歌舞,汝官至大司马、假黄钺、都督中外军事,皇帝以下,一人而已,却还问禄位至何地步?难道要我言汝有帝王之命乎?久后事泄,我族灭矣。”
杜子恭从容看桓温容貌,猬须紫眸。实异相也,说道:“明公勋格宇宙,位极人臣。”
桓温不悦。
……
这日傍晚,陈操之在书房里用黄麻纸抄写西晋高僧竺法护所译的《佛说盂兰盆经》,来德按陈操之所画的形状制了三盏荷花灯,准备盂兰盆节放灯。
用罢晚餐,陈操之带着冉盛、来震、来德、小婵和黄小统,出门往城南而去,邻舍的柳絮望见,问:“小婵姐姐,你们去哪里。为何不叫上我家榭郎君?”
小婵道:“今日是七月十五盂兰盆节,我家老主母在世时信佛,所以我家小郎君要为老主母诵经放灯。”
柳絮便问陈操之道:“陈郎君,可以让我家榭郎君一起去吗?”
陈操之微笑道:“这有什么不可以,我先行,请英台兄随后来便是,出南门往西顺流而行。”
陈操之与冉盛皆未骑马,跟在来震驾的牛车边步行,在暮色下出了姑孰城南门,沿溪南岸往西行了四、五里,到地旷人稀处,谢道韫、谢玄姊弟随后也到了。
谢玄道:“子重,我刚才接到都中来信,逸少公于本月初九日仙逝了。”
谢道韫黯然道:“上月在建康,闻得逸少公病重,我与子重随郗侍郎去探访,逸少公不肯见外人。”
陈操之道:“逸少公有言‘当以乐死’,观其一生,游笔翰墨、纵情山水,养心适志,当称得乐死也。”
谢玄道:“我三叔父曾与逸少公言,中年以来,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逸少公则言,‘年在桑榆,自然至此,顷正赖丝竹陶写,恒恐儿辈觉,损其欢乐之趣’——此所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乎?”
一轮圆月升起在东边天际,硕大而昏黄,远山近树,朦朦胧胧,初秋的晚风微凉。
陈操之望着天边圆月说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谢玄赞道:“妙哉此语,明月照万里。举头可见,至亲之人或可心意相感。”
谢道韫问:“子重思乡了?”
陈操之道:“是很想家,想嫂子和两个侄儿侄女,想已故的父母和兄长,今日特制三盏荷花灯,流水放灯,遥寄哀思。”
陈郡谢氏亦是天师道信众,只是不如王羲之父子那般崇信痴迷而已,而且佛教的盂兰盆节此时尚未在汉地流行,所以谢道韫、谢玄姊弟并不明白陈操之放灯的缘故,看着来德敲击火刀点燃火绒,然后将三盏荷花灯点亮——
来德手巧,三盏荷花灯做得甚为精致,底座是易浮的杉木薄板,上面用竹篾、彩纸糊成盛开的荷花模样,花蕊里是五寸长的白蜡烛。
陈操之立在溪畔诵念《佛说盂兰盆经》一遍,然后将三盏荷花灯放在姑孰溪流上,然后在河岸跟着那三盏荷花灯往江口方向行去,陈操之取柯亭笛,吹奏母亲生前最爱听的《忆故人》和《青莲曲》。
三年前谢道韫在陈家坞那一夜,曾听陈操之为其母吹奏这两支曲子,印象极深,因陈母李氏而想起自己早逝的母亲王氏和父亲谢奕,不禁泪光荧然,望着那三盏随流摇曳的荷花灯,渐离渐远——
荷花灯远去,却闻挽歌声自远处而来,有缥缈幽美的女声歌道:“丁年难再遇,富贵不重来。
良时忽一过,身体为土灰。
冥冥九泉室,漫漫长夜台。
身尽气力索,精魂靡所能。
嘉肴设不御,旨酒盈觞杯。
出圹望故乡,但见蒿与莱——”
这是阮籍之父、建安七子之一阮瑀写的《七哀诗》,是流传甚广的挽歌,晋人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