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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政务繁忙,怎有闲工夫来暗宫?”约莫也感觉到屏风外奴才们战战兢兢的气氛,我出声问,系上袍带。
“皇上向来便关心二皇子的起居。今日去御膳房瞧了瞧,问起二皇子的膳食一事,发觉那些个奴才也忒胆大,竟私自扣留皇子的膳食费……”
又是那尖细的嗓音。
我有些不悦的蹙起眉,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从心底升起。我向来不会轻易厌恶他人,就算是那些曾经在背后对夕雾说长道短的女人我也只是尽量回避……但是,这位内官,匆匆照面两次,却令我极不舒服。
“这位内官如何称呼?”
“项内官,朕与二皇子说话,退下罢。”大概觉察我的不满,他启口道。简单的一句,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不愧是帝皇。
我笑吟吟的,一面拿手指捋顺擦得半干的长发,一面从屏风后闪出:“皇上政务太忙了,奴才们的事情哪顾得上许多?往后还是在政事上多用些心罢,潇儿的事情,就此罢了。”
“……坐下罢。”他轻声道。
好兄长的模样,如今才显现么?
我心中有些涩意,收起笑容,垂下眸,随意对着他坐下。
“项内官,吩咐下去,朕在此同二皇子用午膳。”
“是。”项内官悄悄的望了我一眼,弓着身子自门边走开了。大群零零碎碎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我们凝视着,就似千年万年未曾瞧过对方那般。然后,我再度垂下眸子,盯着自个儿衣裳下摆上绣着的白色麒麟。
“潇儿,你也满十三了罢。”
良久,他开口道,高深莫测的语气。
我应了一声。他将我关在此地也有四年,还以为他全忘了……将我……忘得一干二净,让我在此自生自灭。
“瞧起来,你可比那些个臣子的公子懂事多了。”
我抬眸,轻巧的笑,眼里却不掩饰嘲讽之意:“在夕雾身边,什么大风大浪不曾见过?皇兄可别拿我跟那些个娇惯的公子哥儿比。”
他脸色一冷,慢慢的又缓了下来,不过,再说话时,音调沉了几分:“你可恨朕?”
“恨什么?皇兄始终是潇儿的兄长。”正是因为你们自行选择了结局,没有顾虑过我,我才根本没有恨的余地,不是么?
“不恨朕……杀了夕雾?不恨朕……将你禁在这暗宫中么?”
“皇兄要杀夕雾,本就是夕雾所要的,潇儿怎能置词?且,皇兄若不将我禁在暗宫中,那些大臣怎肯放过一直在夕雾身边的我?我是皇兄唯一的血亲,也是皇兄唯一的威胁。夕雾之死,难免不对南宫大兴帝有影响。我的存在,是皇兄的肉中刺……所以,皇兄将潇儿禁在此地,是保护潇儿啊……”
我说着如此冠冕堂皇的话,脑中却想起才被禁在暗宫的时候,成日爬上宫墙期望着熟悉的脚步声到来的情形。那么孤单,那么寂寞,他可知晓?本是笑盈盈的瞧着对面的人,可,无法抑止的,泪水就如此肆意的流下。
不行!不能哭!
你不是被他舍弃,你是被他保护!这样想!这样想不好么!
我抬手捣着眼,拼命的擦去泪水。
“潇儿。”他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在指缝中看见他立在我跟前,皱着眉,眼中微微的有些担忧。本应该高兴,却仍然心痛不已。他如今才知道担忧么?他如今才知道关心我的存在么?记事以来,我从来都被他所忽略。他是太子,是夕雾与父皇都寄予重望的未来之君。他勤奋,他努力,他喜欢夕雾,所以从来不将我放在眼中。父皇驾崩后,我是夕雾照料的人,理所应当与他疏远。我只能在远处观望他蛟龙一样的威势与泛着悲哀的气息……
他不知道!他不明白!他在我心中,与父皇、夕雾一样重要!
所以他才会毫无顾忌的将我舍弃,而后,又自然而然的来看我!
“暗宫很好啊!如此大,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没有人管着我!要什么有什么!若不是这一个月,那些奴才……我很自在啊,我……”
泪水还是止不住,我不要让他看见我的软弱!不要他来可怜我!
我慌张了,不停的揉着眼。“我很好,我很好啊!湫苓也很好!她像摇微姐姐那么无微不至的照料我!皇兄!我很好啊。”
“潇儿!”他抬高音量,叫道,一双手捏住我的肩头。
我放下手,朦胧的看着他,不再说话。
他轻轻的叹气,帮我擦去泪痕。恍惚中,我似乎又瞧见了他的温柔,他从来不在我眼前显现出来的……距离十年之久的温柔,给夕雾的温柔。
“皇上!午膳已备好了,这便呈上罢。”项内官的尖细嗓音突地响起。
他微微一愣,放开了我。
我取出随身带的汗巾,擦干泪,绽出笑容:“一个月不曾好好吃了,如今可真有口福。皇兄,赐给湫苓一些罢,她跟着我真受罪了。”
他神色一如方才见面时,冷冷的:“项内官,赐那宫女一些。”
“圣上,不过是个奴才,怎能用御膳?”
他横一眼过去,项内官忙低头答应,敬畏之色溢于言表。
我们在隐世阁外准备好的长桌上对坐,隔了几丈远。我虽然饿了许久,此时竟一点食欲也无。不过,感觉到他的目光时不时往我这边瞧,我也不得不装出一付饿虎下山状,横扫千军。
湫苓就在旁边看着,看着,无奈的笑起来。
我在大吃大喝的空档里对着她做个鬼脸。【墨】
我知道,这些小动作都纳入他的视线中,却始终不抬首与他对视。
他没有动几口,就看着我吃,然后,以不大的声音对项内官说我要添置的物品。从文房四宝到卧具、衣裳,乃至暗宫的修缮,他都提点过了。项内官应声的时候颇有不满,似乎觉得这样辱没了圣上的威严。
也是,一国之君怎能对关在冷宫里的皇弟如此在意?
就算是补偿……也不必如此。
我丢下最后一个碗,站起来,走近他身边。
“潇儿,朕要回御书房去,过一阵再来瞧你。”他含着笑,道。
“圣上起驾!”项内官一声呼,几十个内官、宫女便上下忙碌起来,收拾的收拾,准备唤御辇的唤御辇,似乎想将他在此逗留的一切痕迹都抹去。
他起身,欲走。
“皇兄不必再来了。暗宫不祥,实在不是皇兄该来的地方。”我看着他的脸,笑着说道,语气却无比的强硬。
他冷冷的盯着我,不怒而威。
当下,除了我,所有人都跪倒在地,连连磕头不止。
在砰砰的磕头声中,我笑得越发旁若无人:“将那些赏赐给我的东西也全撤了!我不要!”要那些东西做什么!我要的……我要的……是他真心实意的探望!他将我软禁在这里不要紧,给我粗茶淡饭也不要紧,所有人都看不起我也不要紧!我只求,他不要再遗忘我!
皇兄!我只有你!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却不知道我最想要什么!
“还是个孩子。”他突然笑了,道,转身便走。
一群磕头的人面面相觑,而后飞快的跟上去。
“皇兄不要再来了!也不要让任何人再出现!”我哭喊道,紧紧的攥着双拳,“我过得比谁都好!你……你就当没有这个皇弟!”
我也……从来没在你的视野中出现过,不是么?
他停下步子,回过头,冷冷的睇着我。
我哭泣着,哭泣着,眼中只有他扭曲的身影,再也没有旁人。当我以为失去一切的时候,你为何还要转回来?!想问他!却无法出口。他是皇帝,他是至尊,他是天!我如何能质问他?我是他的什么人?!
“别任性,潇儿。你不想我来,我不来便是。”
我举起手蒙住双眼,用力的蒙住。许久,湫苓用力的拉我的袖子,我才放开,眯缝着肿得不成样子的眼,奔到暗宫门前。
没有一个人影,仿佛这半天都是我在做梦。
没来由的,四年之前在这里张望的我浮现在眼前。那时,那么伤心的我,那么绝望的我,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关心……没有一个人过问……
如今,不过是回到原地而已。
3
他……真的不再来了么?
说不来,就不来了么?
他可知道,那不过是负气的言语。即使那只是补偿,即使我只是替代物,哪怕派遣个人来也……
我怔怔的遥望着紫辰宫,灯火通明的紫辰宫,挥洒出阵阵暖意的紫辰宫。良久,拢拢身上鹅黄色的狐裘,我垂下头,几滴看不见的泪,落在宫墙之下没了踪影。
这辞旧迎新的日子,我怎能奢望他的到来?就算是平常的时候,他的仗队也从不会靠近这里。他从不会知道事隔三年,我又爬上这宫墙,远远的注视着他——就如我记事以来曾经所做的那般。
我该明白的。
对他而言,我终究只是注定被遗忘的存在。只是如此而已。
他从来不会将我放在眼中……或者,他不过是嫉妒我陪伴夕雾度过的五年岁月。所以,他要让我寂寞,让我孤独。偶尔的垂怜,也能让我以为抓住了浮木,获得了生机。事实上,我只能被孤单慢慢的啃噬,啃噬得最后一丝思念、最后一线希望也将死去。
我原本,就不该活着。那时不曾出生多好?在夕雾的掌下凋零多好?
而夕雾的善念,让我得以明白什么叫做眷恋。
夕雾抚养我长大,日日为我祝福,说潇儿要过个不一样的人生,潇儿要自由自在、潇潇洒洒。潇儿不能被皇族的血缘牢笼所困、所苦。可终究,在这皇家长大,怎能超脱于皇门之外?
为何不带我离开?夕雾。你可是怕皇兄寂寞,所以才叫我随性而为,却切不可轻易放弃自己的性命?
夕雾,寂寞的不是皇兄,是我啊。你将我留在这皇宫里,就昭示了我将一生孤独。皇兄他……有国家有皇权有皇族,他怎会寂寞?即使寂寞,我又能怎样?他不需要我,虽然,我是如此的……如此的……渴望他的关怀。
飘落下宫墙,转身,我望进湫苓水汪汪的眼中。
匆忙的擦掉泪痕,我咧开嘴,还未化出个惊天地、泣鬼神的笑容,湫苓便毫不客气的伸出白皙的手捏住我的右颊,生生的将我的笑容折杀。
“喔呦呦……湫苓,我是主子啊……”
被这么拖拉着走可不是头一遭了,我哼哼唧唧博取同情。说博取也不尽然,只是觉着自个儿满可怜。一时被凌虐了,事后想起来,要找个罚她的证据也无。湫苓的手劲拿捏适当,虽然疼得紧,事后却一点淤痕也留不下。我常常觉着稀奇,依我这敏感、容易落疤的体质,六七年前摔的一跤,那疤痕还迟迟不见全消……怎么就遇上湫苓这么个克星了呢?
“疼死了……”我放软声调,好声好气的道。
虽然湫苓听不见,我除了哀求哀求,还有什么法子呢?
湫苓一直将我拉进朱雀殿才放手。我按着被她捏得僵硬的右颊,在摆满美味佳肴的饭桌前坐下。
她给我宽了裘衣,然后盛了米饭,端到我跟前,却迟迟不放下。
我抬起脸,扯痛了右颊,忙又低下头来。看来她很清楚,这四个多月来,我夜夜爬上宫墙的事情。原以为她早早入睡了,谁知……
湫苓,虽然不能说也不能听,却是最知我心的人。她大概不知道我的来历,却明白我失去了很多珍贵之物。她大概不知道我与他之间的血缘,却清楚我是如何的口是心非,将那人驱远,得来夜夜后悔。
饭轻轻的置在我跟前,我已泪眼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