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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珊瑚,…是珊瑚,海珊瑚。」彷佛催眠似的,一遍又一遍唤着她。
她是海珊瑚!他们都弄错了,她应该是海珊瑚!
少女心神一震,忽地从浴桶里站起身,姣好的胴体在水气氤氲中更显柔媚窈窕,怕是哪个男人看了,都禁不住心旌动摇吧。
「洗好了吗?」屏风外,扬起一道温婉声嗓。
少女没回答,意识还处于幽幽渺渺的迷雾中。
「公主?」那声音再度扬起。
「公主?」少女怔怔咀嚼这称谓,「不,我不是公主,我是……海珊瑚,海珊瑚!」她忽然惊喊。
这声惊喊,似乎骇着了屏风外的女子,沉默半晌才启唇,「…没事吧?公主。」
「别叫我公主。」她要求,「叫我海珊瑚。」
「可是──」
「求求…,紫姑娘!」她急促地说。
不知怎地,她有股迫切的渴望,希冀能有个人喊她这个名字,虽然她其实并不确定这究竟是否为自己的真名,但她不想成为另一个人,她不想成为替代品!
「求求…,紫姑娘,我求…!我真的不是……我不是什么公主,我只是个──」她哑然住口。她是谁?她根本不知晓啊!
「好吧,我答应…,不过只限于我们私下相处时。」紫姑娘附加但书。
「嗯,谢谢。」这样就够了。只要有个人愿意唤她的名,她便不怕永远找不回自己。
「这是花信特地为…买来的新衣裳。」紫姑娘温声道,跟着,一袭粉色衣袍挂上屏风。「…穿上吧。」
「花信买的?」她愣然,踏出浴桶,拿起挂在屏风上的布巾,先拭干了身上的水渍,才小心翼翼地捧起新买的衣衫,慎重地穿上。
这衣衫,质料柔软,贴附在肌肤上的触感,舒服得教她忍不住轻声叹息。
她以前真穿过质料如此上乘的衣衫吗?
瞧这飘逸的衣袖,手一抬,便翩然旋舞,恍如蝴蝶展翅。好美啊!海珊瑚旋转一圈,欣赏自己蝶袖翩翩的姿态,樱粉的唇畔浅浅漾开笑痕。
她正微笑的时候,房门传来几声轻叩,紫姑娘前去应门。
「云霓在吗?」是花信温文的声嗓。
「她正在更衣。」紫姑娘回答。
「更衣?」花信微微扬高声调,似乎颇觉尴尬。
「是啊,你先在外头等一等吧。」
门扉咿呀地关上,紫姑娘推着花信步出客栈房间,在外头低声细语。
他们说些什么?海珊瑚从屏风后走出来,透过纸窗,沉思地望着窗外轻轻晃动的两道人影。他们在谈论她吗?
花信是否在跟紫姑娘抱怨她?因为她失去了记忆,连带也忘了从前所学的一切,她记不得任何一首诗词曲赋,甚至连字迹也歪歪扭扭,丑陋不堪。
火影初见她字迹时,愤然咆哮一声,夺门而出;花信虽力持冷静,这几天还十足耐心地教她读书写字,但她仍从他不经意的表情中察觉出他的失望。她知道,在他眼底,她的聪明才气远远及不上从前的云霓。
若是从前的云霓,那些掌故毋需他解释,她定能懂得;若是从前的云霓,肯定能写上一手龙飞凤舞的好字。
他一定很失望吧?可他虽然失望,却从来不说,反倒经常安慰郁闷挫折的她,说她只是因为失忆才表现得如此失常。
他认为是失忆造成她的驽钝,他从不怀疑她可能并非公主。
他为何从不怀疑她的身分呢?是否因为他喜欢云霓?
念及此,海珊瑚拈起衣袖一角,拿两排细白贝齿轻轻咬着。
或许她失去了记忆,脑子变得迟钝,可某方面的知觉似乎还是很灵敏,她能感觉出花信对云霓的心意,也感觉到紫姑娘因此颇为伤心。紫姑娘暗恋花信,花信却钟情云霓──真有趣。这复杂的情感关系,真真有趣呵!
她淡淡勾唇,忽地推开房门,惊扰一对在花前月下絮语的男女。
「你是来教我读书的吧?花信。」她仰起娇颜,笑容甜美得近乎诡谲。「我准备好了哦。」
花信告诉她,目前千樱国是由云霓的表哥风劲摄政,而他怀疑那场行刺正是由那位野心勃勃的摄政王所主导,为了保护她,也为了让她半年后能顺利登基,她绝不能让其他人发现她失却记忆。
于是一行人在赶回王城樱都的途中,花信只要一逮着机会便会教她读书写字,也会跟她讲些公主的身世背景以及王宫中的情况,讲完了还要查问,以确认她是否牢牢记住。
这一晚,讲完课后,花信照例又考她──
「千樱国的四大氏族是?」
「风、花、水、火。」她回答,「因为六百年前这四大氏族帮助云烈推翻暴政有功,各自封得领地,享有与王室平起平坐的地位。」
「目前我国处境如何?」
「先王去世前,考量公主年幼,册封公主的表哥风劲为摄政王,代为治理国事。六年来,千樱在风劲的治理下,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邻近的羽竹和雪乡两大强国虽一直对我国虎视眈眈,却也在风劲的周旋下,不敢轻举妄动。」
「我们跟…的关系?」
「你跟火影、水月还有风表哥,都是出身于四大氏族。在公主……呃,在我七岁那年,父王怕我孤单寂寞,特地把你们送进宫里陪我。你跟火影与我交情又更好一些,几乎时时玩在一起;水月因为身为护国巫女,性子比较冷淡些,我跟她很少来往;至于风表哥──」海珊瑚犹豫地顿了顿。
对于风劲和云霓的关系,花信解释得很暧昧,只说表面上风劲待云霓十分亲切和善,就似寻常表哥对表妹那样,但云霓彷佛有些怕他,也特别听他的话。
「他私底下会欺负云……我吗?」她不禁问。
「欺负…?」花信惊骇得睁大眼,彷佛从未思量过这个可能性。他沉吟半晌,摇了摇头,「我想不会吧。风劲是有野心,但并非那种欺负弱质女流的小人。」
「他真的……不会欺负人吗?」
「…怕吗?」花信直视她,「放心吧,若是风劲曾经胆敢对…不敬,…肯定早就向我跟火影告状了,我们也绝不可能放过他。」
海珊瑚惘然,「云……呃,我是那么强悍的女子吗?」
「不能说强悍,只是既然身为公主,就该捍卫王室的尊严,不许任何人践踏。」
「即使那人是摄政王?」她怀疑地问。
「…可是千樱未来的女王啊,云霓。」花信笑了,笑声清朗如泉,可听入她耳底,却好似一根刺,扎痛她心窝。
听他说得多理所当然啊,她是千樱的公主,未来的女王,理当拥有身为王室的自尊与骄傲。他不信她会受人欺负,也不信她会逆来顺受。
若真如此,她背上的鞭痕又从何而来?
「我不是公主。」她喃喃,胸口沉闷得几乎无法呼吸,「我不是云霓……」
「别又来了!云霓。」花信无奈地叹气,「…明明就是公主啊。」
「我是海珊瑚──」
「…是云霓!别再说了!」花信喝斥她,横臂攫住她轻颤的肩,「别再说…是海珊瑚了,…不是,…是云霓,千樱的公主,懂吗?」黑瞳点燃烈火,咄咄逼人。
她面色发白,「你真的确定?」
「我当然确定!」花信懊恼地拧眉,「…长得和云霓一模一样,这世上会有两个外貌如此相似的女子吗?…只是因为撞伤了脑子,一时失去记忆,…要相信自己是个公主啊。」
「若我……真不是呢?」她颤声问。
「…宁愿我们任由…孤身在外飘零吗?」花信板起脸孔,「…若不是云霓,我们就不能带…回宫,只能把…留在民间了。」
他们要抛下她?!莫名的恐慌倏地攫住海珊瑚。
「别抛下我!别丢下我一个。」她仰起苍白的容颜,玉手紧紧揪住花信衣襟,「我不要一个人,我不晓得能去哪儿,别抛下我,求求你,求求你!」她急切地、伤痛地恳求,心窝像被刀割过,抽搐发疼。
她害怕。不知何故,一思及自己将被孤零零地抛下,她便感到难以形容的惊惧。她不要被抛下,不愿像只被穿破了的旧鞋,任人丢弃,若是只有当个公主,她才能得到存在的价值,那她就当!
公主也好,贫女也罢,她都能扮演,都能演得维妙维肖。
「我、我懂了,我是云霓,我是公主。」她颤着手松开花信,颤着手触碰桌上那一迭花信在旅途中特意赶绘的人物丹青。「你来……你来考我,这些人我都记住了,你考我,我都、都知道的。」
「云霓?」花信失神地望她,好似很为她的反应感到震惊,俊眉揪成一团。
「我真的都知道,花信,你快考我啊。」她含泪催促。
「云霓,…怎么了?…怎么……会成了这样?」花信伸手碰触她的颊,心疼又不忍地看她,「我从不曾见…哭过,从来不曾。」
「嗄?」海珊瑚一怔,泪眼虽迷蒙,却清清楚楚在花信眼底看到了心慌与动摇。
这个男人同情她,他受不了她的眼泪,泪水能够动摇他,能作为折服他的武器……
她眨眨眼,让剔透的泪珠盈于眼睫,她咬住唇,在柔软的唇瓣刻下印痕,将双手环住自己纤瘦的肩,轻轻地发颤。身前并无铜镜,可她能够在脑海中描绘出自己此刻的形影。她会是娇弱的、楚楚可怜的,像朵受尽凄风苦雨的小花儿。
「对不起,云霓,方才是我说错话了。」瞧,他果然向她道歉了。「我明知道…现在心神耗弱,还这么吓唬…,我实在太过分了!」
「你答应我,永远不抛下我?」她哽咽地问他。
「我答应…,傻云霓,我怎么会抛下…呢?」他柔声安慰,「我,还有火影,我们永远不会背弃…,永远会保护着…,…放心吧。」
永远保护她?海珊瑚淡淡地、涩涩地笑了。当个公主真好啊,不仅能享尽荣华富贵,身边还有如许优秀的骑士护卫着她。她但愿自己真是他们口中那位公主。
「好了,别哭了。」花信温柔地替她拭泪,「…不是要我考…这些画像吗?哪,…先说说,这位是谁?」他指着最上头一幅画像问她。
「这位是我国的丞相,金誉,为人老练,善沟通调停,甚得其他重臣信赖,摄政王曾赞他是我国不可多得之国宝。」她流畅地背诵。
「这位呢?」
「是临东边卫大将军,风翔,负责镇守临东边城,是风表哥的伯伯,也是我的舅舅。」
「那这位呢?」
「这位是……」
接下来将近一个时辰,花信指着画像一一问她,她也一一回答。
问完了最后一幅画像,听她连嗓子都沙哑了,花信心疼地替她斟了一杯茶,「喝杯茶,休息一会儿吧。」
「嗯。」她乖乖接过茶杯浅啜着。
他微笑瞧着她,「宫廷里来来往往这么多人,难为…短短几天都记全了,真了不起。」
她闻言,怔愣地扬眸,「你这意思是……赞美我?」
「当然。难道我在骂…吗?」花信开玩笑。
海珊瑚却笑不出来,先是傻傻地呆坐着,好片刻,那粉嫩的樱唇才羞涩地扬起,玉颊漫开一抹嫣红。
「…应该多笑一笑。」花信感叹,「从前的…常常笑的,又爱调皮捣蛋,常把我整得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