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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吟了片刻,眼里一亮,抬头问左右:〃那陆栎醒了没有?〃
〃未曾。〃
〃用水泼醒,叫他来。〃朱佑樘放下手里的镇尺,状似无意地轻问站立一旁的侍卫,〃阿奴,你可知道那东静特意将这东西送到本宫手中,究竟意欲何为?〃
〃主子,阿奴不知道。〃
朋少安,小字阿奴。自小与朱佑樘玩在一处,乃是朱佑樘乳母的儿子,既是他的乳兄弟,也是他的贴身侍卫。年纪只比太子大了两岁,却已有以一当十的本事替他挡了不少刺客。
〃他这是在向本宫示警呢。〃朱佑樘面上微微一笑道。
原来,东静王为避万贵妃的耳目,是故意设计教这冰玉镇尺落到太子手中。那镇尺诗妙就妙在‘万妃废储'四字隐在其中,又特意带上叫有心人看来可曲解为反诗的字句,只为解太子的戒心。其用心,真可谓是良苦至极。
片刻间,便有人将君瑞弄了进来,投在地下。
君瑞抬头见太子坐在上头,默不作声瞧着自个儿,顿觉脊背一凉。于是埋头下去,不敢作声。
朱佑樘见他作如此低姿态,便知道定是已被打怕了的,故而〃谨言慎行〃不敢随意吭声。因此不禁冷哼一声:〃好个陆栎,果然乖觉。也不知道府上猫儿狗儿是怎么调教,不定也是如此讨人欢心。〃
耳里听得这番言辞,君瑞心知是太子存心辱没,一咬牙忍了下来,依旧跪在当处,只不觉将脊梁稍稍一挺。
他这一动作,虽是轻微,不想朱佑樘一旁瞧得仔细。明白这陆栎仍有傲骨,非是等闲软趴趴的奴才。于是眼中倒有了几分欣赏。
君瑞久不闻那太子言语,心下颇是不安,因而悄悄抬眼去看。只见那太子坐在洞开的窗下,正从旁人呈上的雕花漆盘上取了件物什出来,放在掌上把玩了一通。
那东西虽小,却在阳光里头发出光芒。
〃陆陪侍,可还记得此物?〃闻得此言,君瑞心中不由〃咯噔〃一下。心下暗忖:自己连这太子统共也不过是才见了两回,怎就能知道大内的宝物?虽是不解,心中却渐渐觉得太子此言,问得不善。
见他不语,朱佑樘冷冷一笑:〃本宫那日见陆陪侍寻此物甚急,不想只半月光景,就将之忘了。〃
此语一出,君瑞才看清,太子掌中的,竟是那日他丢失的玉佩。此物既到了太子手中,又为何直到此时才拿了出来?
这前后一想,于是心下恼怒。知道定是这太子朱佑樘存心算计自己。
朱佑樘心知他天资聪颖,此时却能面带常色,不觉大是欣赏。如此可塑之材,若能收用,岂不是妙哉?
〃陆陪侍还是起来说话吧。〃主意一定。朱佑樘将手里的玉佩还了君瑞。
〃陪侍心里定是恼恨本宫了。〃见君瑞依然直挺挺跪在地下,他微微一笑。
〃君瑞不敢。〃
朱佑樘于是立了起来,下到君瑞面前:〃陆栎,你本是要死的。可知道,本宫为何待到你奄奄一息时才将你救回冷泉殿?〃
到了此时,君瑞方才知道这半月来,救了自己的人,是太子朱佑樘。猛抬头,见那太子面上笑意盈盈,竟和善了许多。
〃那日倒不是本宫不救你,你既然已是本宫的陪侍,自己人总须得照应几分。只是那日你做得太过,犯了万贵妃慈威。陆陪侍,不是本宫对你不满。只是在宫中,若万贵妃对你不满,那是谁都保不住你的。你可明白了?〃
说到此,又一叹:〃身为宫中人,有些东西,你总是要懂的。〃
听到此处,君瑞心中竟已无半点恨意,于是目光平和了许多。朱佑樘见他如此,知道已成了一半。因而伸手挽了君瑞的胳膊,亲自将他扶起,又轻拍君瑞的肩膀道:〃听闻陆陪侍旧日在家时,唤作‘君瑞',取‘君子祥瑞'之意。。。。。。。此名甚好,日后本宫也如此唤你。本宫以后当同你一处读写、游戏,只当是自家兄弟,莫要生分了。〃
君瑞自从进得宫来,遍尝人情冷暖。此时见那朱佑樘面目亲切,又言语恳切,不禁心中大感暖意,答道:〃蒙殿下不弃,君瑞记下了。〃
到底不过一个十岁娃儿,又是生在寻常百姓家,平日里多与街邻童子玩耍。虽因通读诗书颇有些见识,言行举止似个小大人,心底却天真。哪里知道这太子朱佑樘不单只比自己年长两岁,更因自小长于这险恶内宫,早已经是生得惯使计谋,心存百转回肠。
然,那朱佑樘却仍不满,复又开口道:〃君瑞你是父皇指给本宫的人,本宫不单只为与你做个兄弟。前些日子虽委屈了你,可你要知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本宫终有一日将成一代令主,重整朝纲,鸿图天下。〃言语气势,犹如鸿雁凌空,竟有一飞冲天之势。如今成化帝开始宠信佛道,任用奸佞,而朝廷的重要官吏也腐败至极,百姓中竟〃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的说法,国政紊乱。君瑞自幼便仰慕书中英雄建树,对此早有〃治国、平天下〃之念。此时此刻听得太子此语,如遇知音、不由为之倾倒。
正自热血沸腾,一心要追随于他,忽听那太子又将话锋一转,声色俱厉道:〃但本宫有话说在前头。本宫虽引你为兄弟。若你有一日对不起本宫,休怪本宫翻脸无情。〃
这一番话又抚又镇,偏还恩威并施。
君瑞忙道:〃殿下放心,君瑞此后定当为殿下尽忠,决不反悔。〃
见君瑞神色凝重,朱佑樘心知,今后若有人想要君瑞背叛,已是很难的了。
次日,陆君瑞便随朱佑樘前去上早课,两人举止颇是亲密。同行同止,同榻同卧。但凡上头赏下了什么东西,朱佑樘取了两份来,一份如众人所料予了他的乳兄弟,另一份,必属陆栎。
这前后态度反差极大,众人皆知,却无人能解。因而便有流言蜚语四起,传言太子耽迷娈童。恰巧此时因宫内情势日渐严峻,太子便佯作无能,以求韬光养晦。如此一来,宫内行刺渐少,只弹劾太子的折子慢慢多了。
但对此万贵妃却松了口气,也不再急着改立太子,而成化帝又因东静郡王薛培静的缘故避讳此事。朱佑樘的太子之位反较之前安稳了许多。
第三回:试拜兄北雪偏斗诗 说笑话白龙知失言
寒风凛冽,京畿道上,雪积了有寸许,车马过时〃嘎吱〃有声。半天里,鹅毛大雪依旧下得紧,一场大雪几乎弥天。
一片白雪皑皑之中,沿着官道几乎很难看见行人。
胡州地界。
碑石上头蒙了一层厚雪,碑上最后一个〃界〃字已有一半没在了厚厚的积雪里。
〃是胡州地头了。〃一辆马车过时,车帘稍掀,内有一人微微探出头来瞧了那块碑石一眼,不多时又缩了回去。
于是,车走得更快了起来。
胡州城是南下必经之地,又因此地有间婆云茶楼,历来就有许多行商与文人墨客汇聚于此。
胡州城共有四道城门,分立东南西北。北门名曰:朝阳门。有颂圣之意。
婆云茶楼便离这北门不远,相传乃是徽宗年间的老店子了。因其茶香千里,曾有过几代皇帝下临。
老店子里本来生意极多,今日逢着大雪,人到底稀少了些。只有几个当地熟客自命风流,执意要在此间烹茶赏雪,吟诗作对。
座上有个书生,此人姓陈名允,字松坡,乃是个此次大比落第的秀才。为人和善,又文思敏捷,颇有几分急才;因而人缘也不错。虽这回落了第寄居在此,隔三差五的总有几个慕名文人相邀。
此地却也有个妙人,名曰:〃六窍公子〃。盖取其〃唯一窍不通〃之意,本来的名字倒已经记不得了。偏生此人又无自知之明,总以为自己道德文章皆高人一筹,为此还生出不少笑话来。因而逢着文期酒会,此人也是必邀的,众人觉得若座中无此人,失色不少。
这回赏雪,六窍公子自然也是来的。方上了二楼雅座,便缠上了那陈允:〃松坡。小弟此番做了几篇文章,只等松坡细细品评一番,也好教学相长。〃
陈允接过文来,细细看了一番,开口正要评它。忽听得楼下茶保一声拉长调子〃来客罗。〃
众人一惊,纷纷自楼上探出头去张望。也不知道是什么贵客到了,竟教茶保这般殷勤。
只见个腰里别着配刀的莽汉子一脚踏了进来,手里白灿灿的打赏了茶保,因见上下众人皆直愣愣地瞧者自个儿,两眼一瞪:〃瞧甚?没见过活人么!〃
一旁茶保见了,哈腰道:〃爷且消消火,里头坐。〃那汉子瞪他:〃少给爷打屁!拣个‘清净雅致'的座儿伺候了。〃
茶保平日里这类人也见多了,自然也不生气,笑笑诺了,正要领那汉子进来。忽听那汉子身后有人〃扑哧〃一笑:〃你这奴才,早叫你多读些书的。如今在外头尽扫我的脸面,只亏你还记得‘清净雅致'这词儿,也不枉君瑞的嘱咐了。〃
众人寻声看去,见个浑身裹着雪裘的少年正立在门前。那少年说着便在檐下跺了跺脚,抖去一身残雪,这才退下裘衣交与一旁侍从,踏了进来。
那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着一身石青袍子,生得英俊不凡,威严尊贵。
〃主子教训的是,您请。〃方才的汉子此时却作小伏低的,恭恭敬敬让在一旁。少年走了几步,忽然止了步子,向后头望了一眼。众人见他气宇轩昂,于是不免定睛细看。
须臾间,见个素衣少年也进了来。身后侍从替他拍了身上残雪,众人只觉眼前豁然一明。素衣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生得粉雕玉琢、唇红齿白,顾盼之间风流动人,却身材挺拔,英气勃勃,一双手插在个毛皮筒子里头,越发显得贵气逼人。
先进来的少年随手替他摘了筒子交了下人,忽然皱眉道:〃君瑞,你捂了这半日,怎地双手还是这般冰凉?〃
君瑞因而嘻嘻一笑:〃只消阿兄赏口茶吃,小弟便得救了。〃
说罢,两人齐齐一笑,臂挽臂上雅座而来。
见两人坐在角落自顾自说笑,众人也不再留意。因而那六窍公子又缠着陈允评他的文章。陈允无奈,道:〃这篇文章可比‘石榴花',当真是‘一字一个中,字字珠玑'。〃
此言一出,六窍公子闻此评价喜不自胜,众人错愕。那陈允莞尔一笑道:〃本人字字出于肺腑,决无托大之意。〃
座中有人得悟,皆暗笑。
陈允正自偷笑,忽见角落里君瑞也抿嘴而笑,便上前作揖问道:〃幸得相会于此楼中,不知两位公子贵姓、台甫?〃
君瑞依然在笑,一旁石青袍子的少年歪了他一眼,起身回礼:〃免贵姓黄,字木堂,蓬居通州。这是舍弟木乐。舍弟无理,倒叫足下见笑了。〃
原来竟是太子朱佑樘同着君瑞两人白龙鱼服,出京公干。
陈允微微一笑:〃不知道木乐公子是在笑些什么?〃
君瑞立了起来,道:〃只兴你独自偷欢么?〃这话有些刺意,陈允不知这是从何而来,却也不恼。
君瑞见他温水脾性,于是蓦地收起了一身尖刺,学他微微一笑:〃公子讽他,未免过了一些。〃
见旁的几人此时依旧不解,君瑞道:〃这位公子是说他的文章,似‘石榴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