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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惜朝一眼扫来,反问:“告诉了又如何?戚大当家又怎知那些人真是为了灭口才频频来犯?若我正是栖凤楼一案的凶手,那群人是要杀我以平众怒,我却去告诉铁手做什么?”
戚少商一怔,随即平静,一双眼直直凝视着那人,洞明如涧:“不是你。”
顾惜朝眉间一颤,正待说什么,却被截住。
“杀薛楼主的人,不会是你。且不言你身边有铁手看着,便是没有,我也不信你顾公子会毫无理由地杀人。”缓慢沉静地说着,戚少商注视着他的眼睛,“当年你说过,不是你要杀我,是相爷要杀我。现在没有人逼着你了,你自然不必再杀人。”
顾惜朝被他语中的气势震住,好一会儿,才勉强一笑道:“大当家是否太过自信了?栖凤楼蓄金千万,杀薛楼主,再趁机蚕食其楼,可是受益永年之事。”
“不是自信,是了解。图钱图利,别人可能,你顾惜朝却不会。”
“……”一时窒住,顾惜朝眼中涟漪一现,“大当家就如此肯定顾某不会因利起心?”
“不是肯定。”戚少商看着他,不漏过一丝表情,“是相信!”
●6。
相信?
一句话,将两人同时震住。
那是不假思索的一句话,被他脱口喊出,连戚少商自己都为之惊异。他猛然想起当年,漫天黄沙,狂风嘶吼,茅亭之下,那人问他:“你就这么相信我,把我当作兄弟?”他的回答便是那毫不迟疑地一句:“我没有把你当作兄弟,我当你是知音。”
于是那人展颜一笑,记忆中唯一一次开怀,润了眉目融了心,笑得满目黄沙尽为春色缀,风姿卓绝,只为他一句“知音”,只为他的相信。
他从一开始就毫无保留地相信他,引他入寨,为他担保,却不想,竟是引来了一场血淋淋的背叛。
若干岁月过去,当彼此都以为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只剩下仇恨,他本不曾想过,还会亲口对他说出这两个字。
他从不后悔信他,他恨的是他的背叛,是两人的相逢,太晚。所以只要有机会,他便想信他一次,他不信自己的信任不能唤他回头。而今终于说出口时,他却茫然了,几乎愣在了当场。
顾惜朝同样震惊。“相信”二字,于他而言,可望不可及。何曾想到有朝一日会再听到有人对自己说出这两个字,而这个人,还是他戚少商?一时五感交杂,难出一言。
简陋小屋中,两人一卧一坐,各怀心事,相对无语。
忽然屋外“噼啪”一声传来,顾惜朝一惊回神,匆忙步出。
少时回来,手里却多了一碗药汤。
“喝了,解你体内余毒。”冷冷一声,听在戚少商耳中却有些欲掩无从的失措,心里不由一乐,无意识地接过药来喝上一口,立刻眉头打结,一张俊脸皱成了包子,“好苦!!”
堂堂“九现神龙”居然抱怨药苦?顾惜朝对着那双充满怨念直看着自己的大眼睛,很努力才压下嘴角的弧度,“喝下去!”
“……”求告无效,戚少商皱着脸仰头灌下,立刻咂舌。什么药啊苦成这样,偏偏舌头都麻了,连句抱怨也吐不出。面前人还嫌他不够惨似的补充一句:“伤好之前,一日一剂。”戚少商一张英气的脸立时垮了下去。
“你该不会要我天天喝这苦得要命的药吧!还一日一剂?”
“大当家若是嫌少,改成早晚一次亦无不可。”说得一本正经,还真有考虑实施的意思。
孰料这一次耳边却传来一声得逞似的嘿笑:“如此一来戚某岂非早晚都要来顾公子处叨唠?索性从简,劳顾公子借个住处,也省了来返时间,可好?”
顾惜朝一怔,片刻方明了对方的意思,正待不加考虑地拒绝,偏他一句“可好”问得沉郁压抑,本该玩味的一句话竟变得百转千回,心绪一乱,取回药碗来,低低一声:“随你。”便待离开。
“顾……惜朝……”身后却传来一声低唤,欲言又止,脚下不由一顿。
“昨晚那飞蝗石射来时,你为何不让我接?”见那人背影一僵,戚少商仍执拗地问道,“唐凝的目标是你,你明知自己躲不了……”
“……大当家不怕死,顾某却不想再背上条牵连神龙捕头的罪名。”
“说谎。”静静的一声,戚少商看着那人纤瘦的背影,也不急噪,缓缓说下去,“你不让我接,只因知道石中所藏的紫焰之毒入眼封喉,宁可赌命受她一石。若只是怕惹祸上身,何须做到如此地步?”
“而你都已做到这地步了,怎还如此言不由衷?”
那瘦削的双肩似乎微微一颤:“大当家……”
“当年鱼池子,你说你曾有三次机会杀我,却都堪堪放过,只因‘下不去手’。今天我问你,你不让我接那毒器,是否出于同一原因?”
一室无声,那人没有转身,他的身形依旧挺直,却不知为何人觉出淡淡忧伤。
“我从不曾希望你死……纵是举剑相向时,亦不曾。”
戚少商笑了,他当然知道他没有说谎。
“我信你。”那人行出门去,而他则望着他背影道,“你知道的,一直信你。”
偏僻径道,两旁青树围夹,称不上幽静,却也甚少人行,突得穿来一阵马蹄声,一人一骑,急驰而过。
铁手一手持缰,一手按紧了身前的包袱,只觉得掌心阵阵冷潮。
包袱里的东西他再熟悉不过,然正因为熟悉,才觉得惊惧。
忍不住再次揭开包袱,黑色的布料散开,露出手掌大小的一物,金属的银光随之泛出。
神哭小斧!
铁手是在薛文轩房中发现它的,嵌在窗棱下的墙面上,为床铺遮掩,若非铁手已身居捕快之位多年,几乎也要忽略过去。
可是这委实不是他乐见之物。神哭小斧,顾惜朝的惯用武器,一朝离手,鬼神夜哭呼啸天地夺人性命于瞬息之间,而今竟出现在凶案现场,刃口染血,这不正暗示着什么?
然而,两年来他对顾惜朝虽不算寸步不离,却也已盯得甚紧,他怎可能有机会做出此等杀人夺命的大事?而况现场的小斧未必是他的,那样明显的证物,若是他,怎会不及带走?只是换一种说法,若他便是利用了别人的这等想法欲擒故纵,亦非不可。
思之甚苦,却终是不得头绪,不禁心乱如麻。他不信那人会用晚晴以死换来的命再胡作非为,可自他发现小斧并将之悄然带走后,追杀者却一路尾随着他,每每总在他一人独行时出现,就仿佛,要保证神哭小斧的出现不为任何人所见一般。
他本可亲敌追杀者,静候幕后之人现身,而今,却不得不急返六扇门,只因他的包袱里,还多了另一样东西,那是他在某个追杀者身上,发现的更重大的秘密。
“其实我直到现在还不明白,铁手为何要回京。有何线索,都可以差人代为传之,为何非要他亲自走那么一趟不可?”戚少商坐在桌边,问着。自早上一番畅言后,虽然顾惜朝没有再说什么,他却心情明朗,仿佛是心底积压多时的一个结终于得解一般,总之精神大好,在床上卧不住,硬是下来坐了。顾惜朝料他已无碍,便也由他。此时他正一边观赏眼前之人的动作,一边不停道出自己的疑问。
说是欣赏丝毫不为过。顾惜朝正在沏茶,茶壶被他提在手中,滚热的水向杯里缓缓注入。茶具其实很一般,甚至简陋,端在他手中,偏就显出古色古香的韵味来。水一入杯,清郁的茶香升腾起来,连一向爱酒远胜于茶的戚少商也忍不住想赞上几句。而当他抬头,见袅袅水雾蒸上,覆了那张清逸的脸时,只觉就要醉在这风韵中。
顾惜朝对他的视线似无所察,专注在手头的工作上,连回应也是淡淡的,不起波澜:“六扇门做事一向隐秘谨慎得紧,大当家当了两年的捕头,怎的还未习惯?”
“便算如此,他也可带你同行……虽说你暂无内力,以他的身手却足以护你周全,何至于一人留此,独对那些杀手?”虽说戚少商对于接下照看顾惜朝的任务是绝无怨言的,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介意铁手就这么扔下这人不管的事,看昨天那些刺客的阵势,分明是探准了铁手离开,这才大举袭来。念及此,不由略带抱怨地问道。
顾惜朝眉也不抬一下,将泡好的茶递到戚少商面前,才道:“因为他怀疑我。”
戚少商抚杯的手一顿。
“怀疑什么?”他问。
“怀疑是我杀了薛楼主。”
“为什么?”
“因为……”顾惜朝似要说什么,却话锋一转,反问道,“大当家怎也不问问我是否真是凶手?”他眸光晶亮,凝视着戚少商,等待。有一瞬间,戚少商想,那是否可以理解为一种希冀。
“如果我不信你,无论你怎么回答也难消我怀疑,而如果我信你,又何须多此一问?”直视他眼,戚少商答道,“我认识的顾惜朝,不是无端杀人之人,我不信我会看错。”
眸光一闪,顾惜朝移开眼:“你认识的顾惜朝,岂非就是那个屠杀无辜,逼宫谋反的罪人么?”微垂首间,笑意隐然,却无端显得苦涩,“既然如此,你何必再将信任赋予他?”
“不是!”戚少商突然打断他,道,“我认识的顾惜朝,是那个满腔抱负、一身傲气的人,是那个虽壮志难酬却不折风骨的人,是在旗亭酒肆与我把酒谈心竟夕畅饮的人。”他看着他转回头来,不由深吸一口气,索性将腹中的话尽数倾吐,“我若信你,便深信这些于你终不会变,如此,方不违‘知音’二字!”
知音……
恍然间,时间仿佛倒转回那个风寒料峭的夜晚,草木难生的风沙之地下起难得一见的绵绵细雨,他手指墙上三弦,慨然一声:“我便为你奏一曲,以谢知音!”
那时候,他赏识他,也信任他;他感激他,也钦羡他,相交一饮琴剑相酬绝无半分虚假。他欣赏他经天纬地之才,而他从他那里觅得的知遇之感更触己尤深。那一曲,奏出的是他的真心实愿。
只是转眼间,慨然一曲竟成杀伐之音,他怎能再企望一丝一毫的信任,面对那人的“相信”,他终是退缩,直到他说“知音”。
戚少商,我叛你伤你杀你,毁尽你一切,逼你也逼自己,偏可笑的还想和你做那朋友知己。
而你,因我痛因我怒因我恨,因我失了半生业绩生死兄弟,怎还如此可笑的和我谈“相信”“知音”?
然自己,竟还可笑的因此心有震鸣。
到底是什么孽缘,偏让你碰上了我,而我又碰上了你?
顾惜朝默然半晌,忽然举起手中茶杯道:“感激大当家所言,此间无酒,我便以茶代之,敬大当家一杯!”
戚少商举杯,持杯的手却不由一顿,一丝苦味蔓上心来。
感激……么?那人分明知他所言皆发自肺腑,偏偏不肯承认,那人的拒绝,仿佛早已成了习惯,拒绝他人的信任他人的好。
戚少商抬头,待再言,却对上那双黑亮的眼,清冷,寂灭,却昂然,明澈。
他终是明白的,有些事于他们,不可再提,有些感觉却未必找不回,只是需要时间和耐心,而戚少商有的是耐心。
于是他一笑,欣然举杯相碰,饮尽。
“有一点不妨告之于大当家。”放下杯,却听顾惜朝道,“铁手怀疑我,虽未有确凿凭据,却也算不得全错。”
“杀害薛楼主的不是我,只怕也脱不得关系。”
“遗体是我验的,那伤口,看一眼便可明白。”顾惜朝顿了顿,眼里的幽暗深不见底,“杀死薛楼主薛文轩的凶器,正是神哭小斧!”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