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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颜埋头落笔,手底下沙沙做响。
又有人把一张戏票塞到子颜眼皮下:“麻烦你也给我签一个!”
子颜一怔,抬起头来:“振霆!”
常振霆笑道:“恭喜你!反响很不错。”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子颜边说着,边又低下头给其他人签起名来。
“我有事来迟了,见灯都熄了,就没惊动,在后排入座了。”他答。
苏莉莉与凌熙然望见他,向他挥手道:“大哥!五爷!”
常振霆笑着喊:“借你们的男主角一用!”说着,拉起子颜的手钻出人潮,快步走向大门口,只听凌熙然在身后跺脚喝道:“五爷!你这是干什么?他还要参加庆功宴呢!”常振霆没有停下脚步,只回头轻笑:“放心,我会把他安全送回来的!”
一径将子颜带进了停在戏院门口的轿车内,自己则坐上驾驶座,将车子朝郊外开去。“你不问我带你去干什么吗?你不怕?”常振霆见子颜满额是汗,拉下车窗,让夜风吹散了几分暑意。
子颜笑笑,低声道:“你救过我,我的命都是你的了……”
此时已进入灯火管制时间,一排排街灯都已熄灭,惟有雪亮的车头灯照耀着斑驳的马路,前路影影绰绰,子颜望见常振霆被光线勾勒出的剪影——与凌熙然不同的是,他的俊逸中深藏着一种坚挺的气韵——突然感到了莫名的安心。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他笑出声,“我说过,我要你最珍贵的东西。”
子颜正想得出神,一听他的话,陡然想起了那天他的话他的吻,脸涨红了:“五爷……五爷……”
“是振霆!”他纠正,停下了车,侧过脸望着他,“你的心漂泊太久,倦了乏了,找不到地方休息——”他微微俯身,吞吐紧贴着他的耳畔,潮,且暖。子颜听到他开口:“把它给我,把你的真心给我,我能给它最好的处所!”
子颜抬首看他,直直地望进他灼热的眸子里,他在他的眼里找到了自己明晃晃的影子,微微颤抖着,带着些微惊惧。
“我会等你准备好。”他微笑道,嘴唇轻轻擦过他的耳垂,伸手给他开了车门,“我们已经到了。”
子颜一阵酥麻,慌乱着下得车来,朝四周一看,黑洞洞的,隐约听得见海浪声,想是靠近港口了。
“这是我的私人码头。”他说着,搀扶起子颜走近了些,指指前方灰铁皮屋顶的大仓库。
子颜没有问他为何要带他来这儿,他知道五爷无论做什么都自有他的理由,于是随着他又朝前走了几步,突然脚底下硌到了一颗小石块,本就有些跛,这一趔趄,身子狠狠地撞到了常振霆胸口。
他一把搂住他:“你没事吧?”但嗓子哑着,又禁不住低咳了两声。
子颜忙道:“我撞痛你了?”
他笑笑,揉揉胸口道:“是,想不到你的力气大得很!”
子颜连忙道歉:“你的脸色都变了……”
“你啊,真是老实!我说什么都信!”他笑道,“其实不关你的事,前一阵子有人暗杀我,送了我两枪……”
子颜惊道:“谁敢杀你?!”
常振霆没有回答,命令仓库门口的保镖开了其中一间的大门,浓重的烟草味借着晚风张狂而出。他们走进门,保镖点亮了煤油灯,果真内有乾坤,子颜见无数个木箱排满了整个库房,密密匝匝,大小不一。
“这里有内地产的普通香烟,也有来自荷兰、德国的烟草,还有从古巴和吕宋运来的上等雪茄,其中“拉克罗那·亨白”和“聂可列多”更是雪茄中的极品,一箱才二十五支,而买一箱的钱比供普通老百姓一整年的花销还要多得多。你可以想象一下有多少人窥羡?又有多少人想让我死!”他的眼中有丝黯然。
“你也许听说过我四个兄弟的事。”他望着他,“江湖上传闻的版本很多,零零总总归结起来,不过两个字——弑兄!”
子颜急道:“只是传闻嘛,我不信的!”
“他们确实是我杀的。故事很简单,他们要杀我,可我比他们早下手!”他说得冷然,可子颜听得出他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所谓物竞天择,你这么做大约是应了这句老话吧。”子颜道。
常振霆轻笑道:“你这是在宽慰我吗?老实说,我并不后悔,如果当年心软,如今就没有常五爷这个人了。子颜,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冷血?”
“不,虽然我不知道当时的具体情况,但你被人叫了那么多年五爷,也没改个名号,总也有纪念他们的意思在吧……”子颜道,“况且你对我……对我家人都那么好,绝对不会是一个坏人!”
“那是因为我对你有目的!”他笑。
“那莉莉姐呢?你对她比对亲妹妹还好!”
“我同样对她有目的。”常振霆答道,微笑着见到子颜面孔变色。“莉莉她很直接,她所爱的、她想要的都会直接告诉我,她让我感觉不到一丝危险,我们做生意的总是在与别人勾心斗角互相猜忌,但与她一起时,我很放松,很适意。”
子颜偷偷吐出口气,为自己的多心害臊起来。
常振霆伸手抚摩着他的脸颊:“我之所以与你说这么多,是因为我已准备好用下半辈子来保护你,爱你,你有权力了解我的职业,我的财产,我的过去,我的敌人,以及我可能会遇到的危险。我要离开上海一段时间,也许会很长,长到足够使你想清楚后半辈子的打算,我希望等我回来的那一天,你也已经准备好了。”
《不夜情》热映的消息很快登上了各大娱乐版的头条。
凌熙然加入上海市导演协会,很快被追捧为与费穆先生一样有“欧洲派风韵”的大导演;苏莉莉转型成功,不再拘泥于风流美艳的摩登女郎角色;而沈子颜,影评人写道:“他在扮演一个并不讨好的悲剧性角色时,以自然的表演征服了观众”,电影公司已与他续约,据说近日会与发掘并提携他的凌熙然导演有进一步的合作……
可是战争依然在继续。
9月5日,宝山失陷;10月26日,大场、江湾失陷;10月28日,闸北失陷;11月2日,日军强渡苏州河;11月10日,青浦失陷。
在常振霆离开的第二个月里,上海沦陷。公共租界与法租界成了这座亡城中残存的最后孤岛。
——未完待续——
色
第九章
1937年的深秋到来得有些鬼祟。总还以为艳阳仍藏在眼睛角落里,可轻轻眨一眨,才发觉夏天早已倏忽过去,满含湿气的天幕压向四周,阴冷阴冷的,人行道上堆积起焦黄的洋梧桐叶,被行色匆匆的路人碾过,散发出陈腐的气味。
占领区的电影公司纷纷关闭,大批电影人带着拍摄器材和设备逃往香港、重庆等地,还有一部分转移到租界内继续拍摄工作,沈子颜便是其中之一。
当时他与凌熙然合作的第二部电影再次大受欢迎,新片子又即将开拍,却惊闻日军司令部已下了死命令——凡是对“大日本帝国”不敬的电影戏剧或音乐作品,一律禁止,所有参与者格杀勿论。凌熙然新开拍的本是部时代剧,如今只怕稍有差池惹祸上身,不得不临时改写剧本,将故事代入古代,又将所有尖锐的有针对性的台词打滑了一番,只求万无一失。
可当真想对付你的时候,哪样不能拿来作把柄呢?先是早前《不夜情》过火的宣传语引起他们的注意,接着又怪罪开拍新戏也不去日本有关部门取批文,是不把“皇军”看在眼里的了。
凌熙然写了信去解释,并附上剧本以证实自己并无丝毫不敬。不消几日,有日本宪兵送了请贴来:“诚邀凌先生携尊夫人参加于本人府邸举行的周末舞会。”落款是“北野信夫大佐”。
子颜亦收到一封。脸色都变了。
“北野信夫是什么人?区区一个大佐,用得着怕他吗?”苏莉莉不以为然。
凌熙然叹口气:“你有所不知,如今他主管沪上文化界的一切事务,相当于半个文化局长,得罪他可没什么好下场……”
“呸!我管他是什么长!”苏莉莉眼眉一挑,面孔上冷硬坚决,可待静下心来想想,总还是有些怵的,挽住凌熙然的手:“那我们究竟去不去呢?”
去,是自投罗网;不去,更是罪加一等。三人都有一种肉在砧板上的感觉。
常振霆打电话回来,听闻此事,问:“子颜,你有何打算?”
子颜思想半晌,道:“你临走时为我安排的一批保镖,如今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保镖能对抗军队吗?你太冒险!”
“我又能怎么办?”
他说:“我陪你去。”
子颜哽住:“你现在在哪儿?明天就是星期六了,赶得及么?”
“我立刻去搭夜机,应该还来得及。答应我一件事,在我没回来之前千万不要离开家!”他的语气凝重。
子颜说好,挂了电话才发觉自己手心冒汗,他是感动,也是惶惑。
他感激凌熙然的知遇之恩,他恋羡他的风华,他崇拜他的才情,他本以为自己的痴情与愁结都早已为他耗尽,一辈子也就这么过了——可为何又偏偏让他遇见了常振霆?他的百般好处令他惦念,心神竟为之摇曳起来……
第二天黄昏,凌熙然眼见赴会的时间分分逼近,等不及常振霆回来,拉着苏莉莉先走了。天色逐渐黯淡下来,路口的馄饨担子与擦皮鞋摊头已借着街灯的光亮收起摊来,街墙外响起几声叫卖桂花糖粥的梆子声,隐隐约约的,突然被疾驰而来的汽车喇叭的鸣响湮没了。
子颜奔到露台上去看,常振霆正躬身跨出汽车,背转了身,抬起头来望向他,眼中藏着几许倦意,却含着笑。
直到这一瞬,子颜才晓得自己心中对他的思念已是久长,此刻见他活生生地站着、笑着,倒有些恍惚了,四目相视着,不发一言。
许久,常振霆开口:“希望我回来得还不算太迟。”
子颜如被他看透了心思,脸颊倏地红了,匆忙披上外套,下得楼去。
上了车,先前还周正地坐着,却被他抓了只手去,放在自己的手心里细细摩挲起来,又顺着掌间的纹理轻轻吻。子颜的背脊骨一下子酥软下来,被他拥抱入怀。
车窗外有人仓皇跑过,传单飞散,日本宪兵的军靴刷刷作响,枪声大作,再朝车后镜中看时,那人已躺在血泊中了。
子颜差点惊呼出声,被常振霆捂住了嘴唇。“别怕!一切有我。”他吻他的前额,低声安慰。子颜靠在他的胸前瑟瑟地抖,想到此刻两人正要共赴险境,不觉有些同生共死的意味了——
北野信夫的府邸原是沪上一位报业大亨的花园洋楼,战争爆发后,这位大亨带着家眷细软逃到海外,空下这栋豪华宅邸,便宜了日本人。
待他们抵达时,舞会已进行了好一会儿了。走到大门前,却被宪兵拦住,检查过后方可入内。五爷在上海滩上纵横十余年,何时遭受过这般待遇?随行的保镖正要发作,被常振霆制止,冷然接受。
却听有人哈哈笑着,从舌头上翻滚出一串夹生的中文来:“原来是常先生大驾光临!”
子颜抬眼一望,只见从门后走出一个军官打扮的男人,粗短身材,大脸盘,五官疏落,笑容更是猥琐。翻译忙不迭介绍道:“这位就是北野大佐!”
常振霆颔首:“抱歉,我不请自来。”
北野信夫呵呵笑,叽里咕噜对翻译说了一番。那翻译心领神会:“大佐说他本是要下帖子的,却闻您不在上海,正遗憾着呢!哪知您这么赏脸……”
常振霆把手一扬:“请不要误会,我只是陪沈子颜先生过来问问大佐有何指教!”
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