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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不饶恕-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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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烟,胡四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
  张队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轻声问我:“杨远,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他问这个干什么?我茫然地回答:“当老师的。”
  张队把眼睛瞪得像两个鸡蛋:“真的?那他应该是个文明人啊。”
  听这口气,我爹好像办了什么不文明的事,我急了:“张队,我爹他怎么了?”
  “怎么了?”张队讪笑着摇摇头,“喝大了,在大门口发酒疯呢。”
  “这怎么会?”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脸也变得蜡黄,“我爹几乎不喝酒!”
  “他喝了,不但喝了,他喝得还不少呢,”张队说,“刚才内管队长打来电话,说一个犯人家属在外面扯着嗓子喊杨远的名字,武警赶他走,他不走,把铁门拍得山响,非要进来见他的儿子不可,几个人拖他都拖不动他。内管去人了,告诉他今天不是接见的日子,动员他先回去,等到了接见日再来看儿子,他不听,直接躺地下了,他说,我想我的儿子,我今天非进去看他不可,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半大小子,也一起嚷嚷着要看哥哥……你说,他喝那么多酒干什么?还教师呢。最后我去了,好说歹说才把他劝回去。”我甩开张队,大步冲进了滂沱的雨线,我冲着灰蒙蒙的大墙大声喊:“爹……爹,我对不起你……”张队冲上来,一跤把我摔在一个水坑里,泥水溅了他一身。
  记得那天我回监舍以后,趴在窗前,望着漆黑的雨夜想了很多事情。我想到了自己叵测的未来,想到了我爹年轻时候对我的殷殷期望,想到了如果我无休止地呆在这里,我爹将如何独自承受来自生活和心理的压力,想到最后,我的眼前反复出现这样一幅场景:我爹躺在泥泞的地上大声呼喊我的名字,我弟弟趴在他的身上喊……爸爸,爸爸,你怎么了?那一宿我几乎没有睡觉,手里捏着胡四给我写的申诉材料,不停地想,我要不惜一切代价早一天出去。第二天,我连早饭都没吃,直接去找胡四,我说我想通了,催促他赶紧去找李俊海。胡四很办事儿,中午的时候,风尘仆仆地赶到车间对我说:“找到了,李俊海在四车间干质量监督员,也是个很自由的活儿,我把情况跟他说了以后,他的眼都绿了,在门口等你呢。去吧,好好跟他讲讲这件事情的利害关系。”
  见面以后,我俩都很尴尬,李俊海伸出手来想跟我握一下,我说:“免了吧,你还好吧?”
  他递给我一条烟,脸红得像烤虾:“还好,真没想到会是这样……”
  我把烟给他推回去,直接说:“我不想听废话,情况胡四都跟你说了吧?你的意思呢?”
  李俊海的嗓子颤抖得像是被火在烧着:“杨远,我一切都听你的,说吧,我能干点儿什么?”
  我把提前抄好的一份材料拿到他的眼前,告诉他就按这上面说的,你也开始申诉。
  他急速地看着材料,看着看着就哭了:“冤枉啊,冤枉……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我心想:你冤枉什么?难道你没抢人家“客人”的钱吗?他的哭声让我非常难受,我开始相信武侠小说上说的一种用声音杀人的武功的存在,甚至怀疑他练过这种武功。我让他别哭了,我害怕他用哭声把我给杀了。他果然不哭了,嗓子也不颤抖了,他笑得很天真,真的哎,什么叫“客人”?这样说来,人家根本就没报案……我记得那是个南方人,嘿嘿,他们找不着他的。我退后一步,冷冷地说:“回去开始吧。记住,不管找没找到'客人',我杨远都没有抢劫。”他好像舍不得让我走,站在那里,用一种怨尤女子那样的目光看我。说来也怪,我的眼前一下子就浮现出李老爷子躺在病床上的情景,心猛地一烫,转身就走……
  春节前的某一天,我竟然在收工回监舍的路上碰到了严盾。一看到他,我怔了一下,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知道当初他审问我的时候也有些无奈,因为李俊海把事情说得太像那么回事了,而且是在那种形势下……可是冷不丁在这里遇见他,我的心里还是感觉很别扭,好像他欠了我什么似的。本来我想与他擦身而过,想了想,我站住了。那时候我已经担任了中队的大值星,可以让队伍停下来。严盾好像早已经看见了我,脸忽然红了:“杨远,当'干部'了?”我笑了笑:“托你的福啊。”严盾笑得有些尴尬:“我来这里调查一个案子,顺便过来看看你,没想到这就遇上了,真巧啊。”我递给他一根烟,他接过去又递给了我:“我戒烟了……听说你在申诉?”我点了点头:“判得冤枉,我不申诉怎么办?这也是犯人的权利嘛。你是怎么知道的?”严盾拉我往旁边走了几步,嗓音低沉地说:“我去过你家了,是你爸爸告诉我的。杨远,你不该啊……怎么说呢?唉,你爸爸是我的中学老师,上个月他去我家找我,我才知道的。那时候我的学习成绩不好,是你爸爸整天鼓励我……我们家生活很困难,杨老师给我家送大米,”他噎住了,嗓音颤抖起来,“后来我参军去了部队,他老人家经常给我写信,他教会了我很多做人的道理。这次我去你家,他哭了,我是第一次看见那么坚强的人流眼泪,他说他教书育人半辈子,可是他没能教育好你,他是个失败的人。他老人家真是为你操碎了心……他跟我谈了不少,他说你以前是个听话的孩子……”我的心突然乱了,打断他道:“严警官,你还是别跟我说这些了,我是个什么东西自己知道。你去我家里干什么?”严盾似乎有些不高兴,慢慢皱起了眉头:“这还需要理由?我希望你早一天从这里出去。”
  “呵呵,谢谢你啊。”我的心里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感觉,爱与恨全然模糊。
  “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可是……”
  “你可别这么想,这事儿该怨谁我自己心里清楚。”
  “那好,我不多说了,我只希望你在这里好好改造,争取早一天回家。你爸爸和你弟弟需要你。”
  “很快的,法院已经来过一次了,”我走到队伍旁边,喊声“齐步走”,回头冲他笑了笑,“不敢罗嗦时间长了,我得走了。”
  严盾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几下,没有说出来,站在那里看了我好长时间,直到我拐过了车间的这条路。
  1987年4月27日,我改判回家了。记得那天有着明媚的阳光,风也是那种柔和的黄色。
  站在出监的大门口,我跟牢友们一一握别,小杰、那五和我师傅都哭了。
  张队握着我的手说:“回去以后好好做人,可千万别让我再在这里碰见你了。”
  话音刚落,铁门外传来林武的声音,林武的身旁还站着笑眯眯的胡四:“杨远……哥们儿接你来啦!”
  第十二章 走出监狱
  说到这里,杨远缓缓地吐了一口气,嘴上叼着烟,眼睛慢慢闭上了。香烟在燃烧着,一缕一缕的蓝色轻烟从烟头袅袅上升,迅速扭曲,逐渐变幻成了一幅苍白的水墨画,那里面似乎有着无数的鸟儿在自由地飞翔。烟灰越来越长,他的喘息将长长的烟灰吹得一颤一颤,似乎要掉下来了,我知道,这个有着神奇经历的人睡着了。窗外的风刮得越来越急,哨子般飞越天空。我将烟头轻轻地从他的嘴巴上拿下来,走到窗前丢了出去。窗外,一群一群的乌鸦尖叫着呼啸而过。它们是那样的自由,那样的无拘无束。很多年以前,我在姥姥家村里的坟场上曾经见过这样成群的乌鸦,也是呀呀叫着横空乱舞。监狱里的乌鸦也这样,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瓦蓝瓦蓝的天空下,它们丢下一串串凄厉的嘶叫,高亢又蛮横。我幻想着自己是这群乌鸦里面的一个,煽动有力的翅膀,向天际疾飞而去……杨远的身子突然抖了一下:“我他妈竟然睡着了……难道我真的老了?好,咱们继续。”
  走出监狱的大门,我的心哗地轻松了一下,感觉自己要飘起来了,腿一软,一下子倒在迎上来的林武身上。
  林武一手揽着我的腰,一手接过我手里的被褥,噗地丢在地下:“还拿这些破玩意儿干什么?”
  胡四一脚将我的铺盖踢到墙角:“就是,这东西太晦气,拿回家不吉利。”
  看着静静地躺在尘埃中的铺盖,我的鼻子一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那么一个劲地点头。
  走在路上,我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甚至看到有人骑着自行车都觉得不可思议,骑车人好像是在忽悠忽悠地飞着。我不想去胡四那里,我想回家看我爹和我弟弟。我拉住了兴冲冲往前走着的胡四,告诉他改天我再去他那里,现在我最好先回家。胡四笑着说,这时候你家里没人,回去也白搭。我想想他说的也是,我爹肯定还在学校里上课,我弟弟也不可能在家,以前我爹去看我的时候,就说过他把我弟弟托付给我大伯了,我大伯退休在家,两个人互相照应着。在路边等车的时候,我问胡四:“四哥,你很厉害嘛,听说自己能开饭店了?”
  胡四哧了一下鼻子,不屑地说:“这才到哪儿?我还想干更大的呢,党现在提倡'开放搞活'了呢。”改革开放,搞活经济……我在监狱里整天学习这个,胡四还真跟形势,我很羡慕他,我觉得能做买卖的人都有两下子。
  林武在一边大声嚷嚷道:“老四是个人物,亲自上街卖包子呢,哈哈,像个民工。”
  胡四摸着下巴嘿嘿地笑:“李嘉诚还捡过烟头呢,有钱人都是这么混起来的。”
  林武撇着嘴巴揶揄道:“捡烟头的那是李嘉诚?再说,人家李嘉诚还打打杀杀的?”
  胡四拉长了脸:“我说你就不能少说两句?我的意思是,有本事的人从前都很贫苦。”
  路上全是一些陌生的标语,什么“支持个体经济,保障劳动就业”,什么“个体经济是社会主义公有制经济的补充”,什么“搞活市场交易,保障人民供给”,看得我晕头胀脑。感觉自己跟这个时代几乎脱节了……这才几年啊,心里不禁悲哀了一下……拐过街角,一条标语又让我一头雾水……“计划生育是我”,这是什么意思?你要计划谁?谁要计划我?转过一面墙来才发现,敢情后面还有字呢……“国的一项基本国策”。
  几乎是战战兢兢地进了一个市场,胡四的饭馆就在这个市场里面。
  林武指着一个灰蒙蒙的门头说:“怎么样?食为天餐厅!老四亲自起的名字。”
  这个名字不赖,我记得好像有句古话叫“民以食为天”,敢情人家胡四有点儿文化。
  餐厅门口摆着几张油腻腻的桌子,三三两两的人在闷头吃饭,旁边支着一个用油桶做成的炸油条的工具,一个看样子像是农村来的姑娘在一边炸油条一边招揽生意:“油条,港上名吃……胡四牌油条啦!”我一笑,好嘛,胡四也创出名牌来了,还是在油条身上。刚想调侃他几句,胡四拍了我的肩膀一下,冲里面一呶嘴:“看看,谁在里面?”
  我一愣,听他这口气,莫非是我爹也在这里?我疾步赶进了餐馆,眼前赫然一亮……我爹穿着一件崭新的蓝色中山装,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坐在一张摆满菜肴的桌子旁边,神色凝重。我站住了,心像煮着一锅滚烫的开水,咕噜咕噜地翻滚着。几个月不见,我爹他又老了许多,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像是用刀子刻上去的,新刮过的胡子依稀可以看出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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