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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子想了一下,她觉得回答来得太迅速整齐,背后就有猫溺。不过算了。萍水相逢,也不能强求人家一定跟她交心。她道:“死湖泡一会儿,据说是养肤的,但盐壳凝久了,又伤皮肤了。好在海边城市传下来一个法儿,用蛋清洗肤,效果不错。等到了前头。妹妹,我多买些蛋予我们洗。”
宝刀骇笑:“那得用多少只鸡蛋?”
一子还真的一五一十计算:“我记得当时架子上拿蛋搭个方塔,用到最底层还余几只。塔底每边好像是五、六只,塔高也就四层……”
正说到这里,三人爬上个小坡。小坡那边有个脑袋晃晃悠悠的上来,露出下头的扁担、担头挑的箩筐。兼思个子高。目力也好,先望见了,祝贺两位姑娘运气好:“真真的巧事——那边来的可不就是卖蛋的!”
那是个海民,吭哧吭哧埋头挑担,从琼波邑方向过来。担里一个个圆滚滚的白花花脑袋。正是一个个的蛋。
宝刀也看见了,脱口道:“好大的蛋!”
那些原来不是鸡蛋,乃是海鸟生的蛋。那些鸟儿双翼张开有八尺宽,立起来有半丈高,初夏正是繁殖的时候。沙滩边白花花一片,不知几千上万只鸟儿,整个集团军交配生产。每窝至少能生七到九只。却是雄鸟多、雌鸟少。雄鸟中又有鸟王、鸟霸。每逢交配期起,鸟王先霸占了一半的雌鸟,剩下的又被鸟霸们争夺,不许那些羸弱的雄鸟染指。
雄鸟既少,最后有交配权的也不过那么几十只,纵然身体强健,哪儿布得那么多精去!雌鸟们有的沾了一星半点雨露、有的分外恩泽都未有,也只好委委屈屈生蛋。生下蛋来,是有希望孵小鸟的、还是一点胚胎气都无的,雌鸟们天生就知道。产下有胚卵的,自然喜出望外,蹲下来抱窝。那些未受精而产蛋的,看着蛋儿鸣叫一会,也就走了,不再守着。附近的海民就来拣蛋。
前后两个来月的繁殖期,每家海民不说所获千斤,至少也能得个九百斤。拣回来之后,当时就挑到邻近无这海鸟的邑、岛去卖掉一部分,又腌留一部分,还有一部分,用海藻厚厚包裹了,免它破碎,拿破网裹好,找到海中冷流,其上有礁石的,顺着礁石沉下去,倘若没有大风大浪,便不会破碎,在冷流中储着,可储半年新鲜咧!
海上城邑,养鸡饲鸭都不便,要吃蛋,也就靠鸟蛋、龟蛋。不同的海域,海鸟海龟的种类和数量不同,收获的方式、收多收少也不同,但大理如此:趁繁殖季节尽量多收下来,卖掉一些、想尽各种办法储存起另一些,以便非繁殖期时所用。
那海民挑了蛋来,一子见了也喜欢,有心要请客,所以抢在宝刀和兼思头里唤他,要问他买蛋。
那海民不知为何满脸晦怒之色,耳朵又听多了海上怒涛,听人话有点不灵便。一子要问他做生意,他怒冲冲回道:“啊?我赶路!”
宝刀不高兴了:“你这人,想不想卖东西?”
卖东西和气生财,安南地区的商业道德深入人心,哪怕是瘸子秦那么狠、张大佬那么狂的商人,面对买主都客客气气的。宝刀没见过这么讨厌的卖主!
海民这次听清了,搔搔头皮,还是满脸不痛快:“我不零卖。”
“我们多买呀。”宝刀已经快步跑到他身边。弯腰看他的扁担里。
一蓬一蓬晒干的海藻,轻且蓬松,把蛋一个个的包着。那蛋有鸭蛋的一倍半大,白壳上有一点点的灰星纹。煞是好看,且洁净。
宝刀见过的鸡蛋,多多少少总是沾着些鸡屎、或者尘灰草梗,就算什么都不沾,也好像浸染着安南大地的泥土气息。而这鸟蛋,清洁得就像海风吹过的礁石,灰都灰得爽朗,白刚白得耀目。
“不知觉城的鱼网是不是像他们的鸟蛋这么干净。”宝刀掠出这个想法。
她但愿如此。毕竟这才是她远来觉城的目的。
她抬起头,看坡地的那一边。
那边便是琼波邑心。宝刀可以见到点点灯光,还有一大片森林。树木很孤傲,光秃秃朝天举着,略牵些细枝。林中有一些很大的白物,太大了,不像叶子或花。却也不知是什么。
那森林好像在微微摇荡,宝刀以为是自己眼花。
森林后面,是一片无垠的、幽郁的草原。草原上也有几点灯光,大概是牧人点的火——
等一下,没听说觉城还有畜牧业啊?
宝刀一时摸不着头脑。
月亮笑着,照得更低了些、也更明了些。星星们挨挤着,眨着眼。笑哈哈迈开脚朝那片“牧场”奔去。
那幽柔的表面映起一片星月之光。光晕的边缘不很清晰,打着毛边,实际上是无数细微涟漪。
宝刀用双手捣住嘴:哎呀,大海!
那边就是大海!
沧浪之洋的西侧,星罗棋布着大大小小的岛屿,靠北号称十二大岛、六十一小岛。以及青神岭延伸入海的“大陆裙边”地带,共同组成觉城。琼波邑,便是贴着海的邑。它的邑心,紧挨着港口。
琼波港,是北部出了名的大港。多少山珍海味。在此交换,或是扬帆南下、或是装车西去。即使深夜,都有点点商家灯光,与渔火相辉映。
所谓的森林,就是港口密麻麻船桅。所谓大白叶子,就是片片船帆。
宝刀看得呆了,紧扯着兼思:“快瞧快瞧!海!海!”
“是,海。”兼思顾着一子这边。
一子说要把海民的蛋全买下来,海民倒是高兴,也不讲赶路了,就同一子算钱。本来说好七个钱买两个蛋,一子整担买下,海民道:“算你便宜些,扣掉零头,给我一两银子罢了!”
一两银子要一千个钱。一子看他这担,估破天不过两百出头的蛋,怎么算也算不到一千个钱,先还当他数目字上糊涂,试图同他理清,哪晓得他横眉立眼的夹缠起来。一子这才知道,他是看三人衣挂盐花,猜是外地来的冤大头,存心要敲一笔竹杠的。
一子何等尊贵出身,哪里会同他对嘴,见他不可理喻,便待走到一边,他竟伸手拉一子:“问了爷的蛋,不买,你玩爷不成?!”
一串现成的话,才说出“问了”两个字。一子拂袖,冷脸凝眉。
海民但觉一股凶煞之气逼到面前,那手僵在半空,竟不敢碰到一子的衣袖。
宝刀和兼思已经插在他和一子之中。
“不愿买就不买,你动什么手?”兼思冷冷质问。
他走的跟一子是同一条路子,凭着贵气压人。海民气馁着、嘟囔着几句场面话,就要走了。宝刀不干:“哎哎!我们要蛋的啊!到邑心里头,也不知能现买到这么多不能。”
一边笑眯眯给兼思、一子飞了个眼色。
☆、第十三章 功臣蛋浴
海民只当交易泡汤,听说宝刀还要买,喜上眉梢:“好!好!”
宝刀问:“你这担蛋要多少钱来着?”
海民仍然漫天要价:“一两银子。”
宝刀蹲下来,在地上划了一会儿:“咦,你先前说七个钱两个蛋,难道这一担有两百七十个蛋?”
这担不过两百二十只蛋。海民乱了阵脚:“我……是你算错了!”
“如此说来,我算错。所以你这些蛋是要卖一两银子的。”
“正是正是!”海民正点头。兼思看不过去,在旁冷哼一声。海民只好道:“不一定到一两银子,不过,我挑蛋也累……”
“好!”宝刀爽快道,“其实我们也不要太多蛋。你这里到底多少?一共是一两银子对吧?超过两百五十只,我们就不买了,从一两银子里扣掉罢。”
海民爽快道:“放心吧,没超过!”
“那劳烦帮我们把你这两百五——个蛋挑进邑心。我算钱给你。”
这样仍是海民占便宜,海民高高兴兴答应。
下了坡,琼波邑心在望,进正街前有道门,门前有鼓。
觉城、年城等海城的邑、乡,街坊门前多半有鼓,据说这鼓声可靖波涛。
有些大江大河,若是有泛滥危险的,也会设鼓楼,取的是一个意思。
觉城的鼓,是石鼓,齐腰高,双臂合抱那么大。
走到这里,海民准备缷担子。宝刀也拿出银子来。她带的银子,是行路人通行的银币,四面雕花,正面是城印,背面是铸者印、银色、银重。雕花可防止偷凿下银色、减损成色。城印和铸者印都说明出处。法制严明的城池,财力殷厚信誉卓著的铸者,做出来的银币也叫人信得过。银色讲的是银的成色,一般所谓九九银。提炼度在九成九以上,已可视为纯银。银重则标明银子重量,一般以半两、一两、二两、五两居多。
这三个数字已经很能满足行路消费所需。
宝刀这会儿拿出来的,正是安南官坊承铸的一两银币。
正面。城印,是官方的。背面,铸者印,也是官方的。就行话叫“硬头硬脚”,很靠得住。
也有偷铸银币、以次充好的,从官方到各殷实商号对此都深恶痛绝,打得很厉害。市面上流通的伪劣银币,不多,真能伪造得毫无破绽的,更少。
海民看宝刀拿出来那半旧银币。入眼已知是真货,笑嘻嘻伸手接。
宝刀却缩手道:“不对。”
“怎么不对?!”
“你说给我挑来两百多个蛋?”
“对啊!”
“我觉得数量不对。”宝刀摇头。
数量是对的。蛋价不对。海民眼里喷火,觉得宝刀这是玩儿他!他真想开揍,抢了银子走。不过这儿有人来人往,他不敢动粗。还得先讲道理。
宝刀对他道:“这一担肯定不到两百。”
海民大大的冤枉!
宝刀道:“你敢不敢让我点数?”
“点就点!”海民看看地上,“不过不能摊开了点啊,万一被人踩碎,算你的啊!”
“是不能踩碎。”宝刀同意,“不如放石鼓上点吧?怕它们滑下去,你帮忙用手臂在旁边圈住。”
兼思背过身,忍住笑。
海民已经答应了宝刀。拿双臂圈住了鼓沿。
宝刀扯扯兼思的袖子:“你来放?”
兼思天人交战:“得饶人处……宝刀哪——且饶人!”
宝刀翻个白眼。
一子掩嘴一笑道:“我来。”
她轻盈上前,拈了个蛋,抖去防震的海藻,便往石鼓上放。双手交替,绵绵不息,也不见怎么用力。行云流水来回不绝,甚是好看,不移时将担里鸡蛋都在石鼓上叠成一座高塔,白质灰斑,层层往上。漂亮得紧。
她拈一个,宝刀数一声。她开始放时,宝刀还数得清楚。她放到后来,宝刀已经看晕了,好在她放的节奏匀称,每个蛋放上去所用的时间,都一样,绝不会有差池。宝刀索性不看她的手影来回,就照着时间打拍子:三四、三六、三七……二零八、二零九~
一子动作既美,宝刀声音又脆,两人一个似唱拍子、一个似跳舞。围观的越来越多。
终于宝刀数完:“两百二十只!一只不多,一只不少,你说对不对?”
海民道:“是啊!”
宝刀脸一板:“两百二十只蛋,要卖一两银子,欺负我们急用?我们不肯买,你就要与我们动手,欺负我们年纪小是不是?如今数已点明,你这贵蛋,我们不曾给你打破一只,谁爱买谁买去。”拉起一子,“咱们走!”
周围已有一圈人,听到此处,一片轰然,多是嘲笑这海民贪心不足,反受捉弄。
那海民双手圈着蛋,不敢动,生怕一动就滑碎了蛋,急得只是嗷嗷大叫。
本地巡街的远远经过,但见有人集结,生怕有什么治安事件,地方上安靖,职责所在,哪敢轻忽,忙忙手按戒棍跑去,待跑得近了,听那海民乱叫。他是认得那海民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