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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程度,麻纤维也难免令纸面略有凹凸、不能全然平整无痕,但除非用丝帛作比,否则也没有什么材料胜过它。而麻纸之衬墨效能,又比丝帛好多了。故十二城中,皆以麻纸最为流行。
慕家作为桑邑最大的纸商,当然做的也是麻纸最多,其中最得力的作坊,就是且再川。但是,且再川只管造纸的核心环节,麻料加工一向是山乌槛来做。
如今,陈雍就是问简竹,能不能“照常供料”?
要供的,是苎麻料。
麻有亚麻、苎麻、黄麻、剑麻、大麻等多种,分布来说,以亚麻、大麻最广。但亚麻纤维较长,用以织布固然是麻中翘楚,用来造纸却容易造成纸面不平整;而大麻纤维太粗,用来搓麻绳、织麻袋固然不错,要造纸就嫌力不从心。造纸用麻,还是以苎麻、黄麻为上。其实黄麻抄造困难、不易成浆,不知西南未城的匠人想出个什么法儿,照样摊晒成纸,纸质且相当不错。而安城得天独厚广种苎麻、造纸工艺又成熟,与未城黄麻纸分庭抗礼,同列纸业翘楚。且再川要造纸,就需要大量麻料。
“丝铺的事,我也听说了,真正势如骑虎,那抢价的可恶!摆明了看你不是本地人,排外!最后一关你退下来,也怪不得你。在商言商,我可没那本乡本土的狭隘心思。只是我这笔钱贷在你这里,不怕你笑话,总想它生息的。不如做成你这笔买卖,我们彼此得利。你看如何?”陈雍推心置腹地商问。
这般好买卖、这般善心人!简竹断没反面成仇、赶人出去的道理。他只是为难地问:“那么双倍惩罚的条款……”
“改了!你能交货给我,我就不要双倍罚金!”陈雍爽快道。
简竹欢喜道谢。双方签定了新条款,简竹就准备置办麻料。
谁知这苎麻一般每年可采三次、最后一次在十月,一旦过了时候,麻料就不好用了。所以每到收割时节,农家抢着割、商家也抢着订,订晚就没了。简竹初来乍到,不懂这些,哪里有先下过订单?临时再要收购,不得不加钱。陈雍借的高利贷本金,没在丝铺上花掉,就在这里使了出去。
原麻买下后,要剁细、蒸煮后方可用。切麻、煮麻的特殊工具、添加用剂,有的山乌槛本来就有,但许久没用过,要重新调试,有的就只能另买,这又是一笔开销。
山乌槛既接了陈雍的大宗买卖,腾不出手做别人的活,这是第三笔隐形开销。
宝刀大大咧咧,不知商业上的利害与因果。慕飞倒是家学渊源,那晚看见高利贷契约,先已一吓;及至听说简竹不接受偷出高利贷契约的好意,他眼珠子转了转;等陈雍拜访结成新契,山乌槛摊开排场来做麻,他又是一吓,眼珠又转了一圈之后,拔腿就去见简竹了。
不知这两人谈了些什么,反正之后,慕飞就不用干活儿了,每日在内院同简竹闭门促膝、坐而论道。这本是好事,却愁煞了一个人。谁?胡九婶。
慕飞亲娘姓胡,给慕华作妾后,冠了夫姓叫莫胡氏。慕家既倒,再正儿八经叫什么慕胡氏未免太不合适了。她在娘家排行第九,旁人就叫她九婶。
她模样有些瘦弱,面颊上还老有两抹红晕,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易害羞的弱质女子,从而低估了她。她十指尖尖,从前也是精心保养的,如今长指甲绞去、莞丹也不能再涂,手里腌着冬笋、白萝卜,口里长吁短叹的。宝刀听见了,不得不动问一声:“九婶,你担心什么呀?”
“我的儿,我知道。”胡九婶就等她问,立马竹筒倒豆子般道,“打小儿宠坏了,不知天高地厚,最能淘气。从前有爹娘照应,他一天还不知闯多少事呢!如今戴罪之身,他不跟主东家搭腔倒也罢了,这搭腔一句搭不好,得罪了,不就一顿鞭子吗?”说着情动于衷,滚下泪来。
宝刀缩缩脖子:“少东家不打人吧?”
“唉,我就是怕他淘气啊!”九婶捣一记冬菜恨一声,“我就是怕他没人拘束着,淘气啊!”
宝刀自小没娘,不知何谓母爱。那二娘是爹的填房,对她面子上还好,实则不痛不痒的,她也习惯了,见九婶这么担心慕飞,完全不懂为何要如此,但想着:“她是大人,担心得总有道理的吧?”九婶进了山乌槛厨房做事后,又一直肯行方便、让宝刀烤火。宝刀感激她,便拍胸口道:“我帮你盯着他去!”
这会儿,山乌槛活计重新分配过了。凡是有点力气的伙计,包括兼思,都被拉去侍弄麻料。兼思原来承担的清洁洒扫之责,就转给了宝刀。内院清扫本来是兼思自带的两个伙计负责的,他们最近不知忙什么去了,整天不见人影,简竹倒放心,叫宝刀有空时带着扫扫就成。
宝刀这个秋天又蹿高了一个头,握起竹扫帚不费力了,嫌扫帚柄冷,将夹袄袖口拉出一截来垫着手,装模作样进内院扫来扫去,越扫越靠近简竹的院子,把耳朵贴在窗根下,听里面说的是:“如今你大势逊于人,手中有奇兵。如若此时出兵,恐怕被人倚势强压、全军覆没,如之奈何?”
宝刀心上一动,触着老爹从前教的武学道理,不由张口道:“不可示弱、不可示强;借物掩身、因人掩形;妥为周旋、俟机反噬!”
慕飞跳起来:“有人偷听!”
宝刀双手乱摇:“偷听偷看是道上大忌!我才没有。我无意的……”说到这里,想起自己借扫地之名摸到窗下,根本已经是有意,臊得面红过耳,操起扫帚就要猫腰逃跑。
第十三章 关门弟子
窗板悠然抬起,简竹立在窗口淡淡道:“既来了,就进来吧。”说完,走回去坐在桌边。宝刀看他们手里几十张牛骨面的竹牌,各有点子、记认字样,原来是骨牌。宝刀二娘无聊时好抹这个,宝刀见多了,觉得也蛮好玩的,果然翻窗进去,在旁边看。
简竹的规则,比二娘玩得不一样,条缕明晰,却又容许千变万化。他一边跟慕飞斗牌、一边就在教导:“强敌环伺,如之何?”
“韬光养晦,让他们花力气去!”宝刀脱口而出。
“挑拨离间、隔岸观火!”慕飞更狠。
简竹含笑点头。这局下来,宝刀跟慕飞看起来应对不错,检点后却差简竹百多分。他们头碰头研究败在哪里,简竹叩了叩桌板:“你喜欢的话,也可以一直来。但需拜我为师。我教你的任何事,你不得说出去。”
宝刀愣了愣,才想过来,是跟她说话。爹曾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拜师是很郑重的事,她一时不敢答应。
慕飞恰在此刻很不满意的咕哝:“教她?浪不浪费啊!”语气中浓浓的不屑,让宝刀无名火“噌”的蹿了起来。简竹又适时的指了指旁边炭炉:“这里有火。”宝刀张了张嘴,从了。
就这么着,她也成了简竹的关门弟子,每天向九婶报告:“没事!慕飞今天也没惹少东家生气。咱们好着呢!”于是九婶很安心。
兼思可不安心,堵着宝刀问:“他同你们做什么?”
“呃……不能说。”宝刀老实重复简竹的禁令。
“事无不可对人言!”兼思越发急了,“鬼鬼祟祟,非奸即盗。”
“喂,不跟你说就是奸盗?!你当你是谁啊?”宝刀也火了。
“你!”兼思咽下恶气,换个问法,“他没有没摸你哪里?或者叫你脱衣服?”
“这个冷,脱个鬼衣服?会冻死耶!”宝刀白他一眼,然后情绪低落下去,“他也没有拍拍我的头表扬我、或者拧拧我鼻子耳朵什么的。爹就会。什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跟我爹差远了啦,碰都不碰我。”
“那就好,那就好。”兼思确定宝刀没有吃亏就放心。
“好什么呀!”宝刀没来由烦躁起来,跳上床蒙头睡觉,“不给你点心吃了!”
自从叫师父以来,简竹老给她一些小点心吃哦!亏她每天还偷偷带回来呢。兼思惹她生气,她就惩罚他一下,晚点儿拿出来好了。就像骨牌规则中,处罚也是很重要的嘛……
兼思自动上床给她捂脚,一边警告道:“以后,你不要叫其他人捂。”
“为什么?”睡眼惺松。双脚一到他怀抱里,她就想睡觉。
“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让你随便欺负的。别人可能会欺负你。”
“哦……”
“即使是我,明年或者后年,也不能再给你捂了。白宝刀,你一天天长大,很快就要成大姑娘了。姑娘要有姑娘的样子……”他的苦口婆心无疾而终。宝刀已经呼呼睡着了,给他带的蜜麻花从袖子里滑出来。
大姑娘?兼思碰了碰她的脸。她好像永远只会是这么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
悄着到后院窥探几次之后,兼思确定简竹真的只是在教他们玩骨牌而已,也就丢开了。
骨牌这种游戏,他仍然觉得多玩无益,不如读几卷书更能陶冶情操,但宝刀和慕飞两个,一个是女孩子、一个是商人之子,本来就没什么经世济民的大任在肩上,玩玩小东西、消磨会儿时间又怎么样呢?
何况,做麻的活计,几乎把兼思的精力全榨干了!他没法儿跟简竹竞争、多教宝刀一点什么。
“现在才知道,为何圣贤书说,务使民劳、不可使民闲。又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劳作之余,兼思昏昏沉沉的想,“这样拼了命似的赶工,全身的血液、力量好像都紧急调配给身体使用了,给脑袋没留下多少,于是脑袋就迟钝了。身体也不需要脑袋发命令,自动就可以做下去。一群没有思想、靠惯性做事的人民,当然比一群闲得胡思乱想的人民容易统治呢!什么高士隐居躬耕,假的,高士一定不需要自己抢农时,不然,虚耗个几年,他也就不成其为高士,像铁一般锈烂在田里了——然则我为何又要替这商人赶苦工?唉,这就是‘势’了!”
读过这么多圣贤书、懂得思考、又会武的朱兼思,到底是何许人也?嘘!别忘记简竹说过这里是虎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腊八节之前,全部麻料终于处理好。九婶等女人们扫了仓角,熬起大锅腊八粥,犒劳诸位。山乌槛正式进入歇冬阶段,伙计们专心享受过年的愉悦,不再干活,只等且再川付了货款,高利贷抵扣完还有余,少东家可以给大家发工钱与红包了!今年,他们活儿干得比往年都好,赚得一定比往年多。谁都这么憧憬着,简竹显然也是这么想的,还命令宝刀、慕飞把整个制麻流程熟悉了一遍,大约明年还要继续干这份好营生、提拨他们做两个小工头。
没人怀疑且再川会不给钱。
但事实上,它就是没给钱。
腊八粥喝过的第三天,简竹不斗骨牌了,跟简来方开箱子,点银子。
山乌槛做了一秋的蚕茧赫蹄,还是积下了一点银钱的。
那时候宝刀盘踞在火炉上,如一只剽悍大猫,正呲牙同慕飞厮打,见银光耀目,顺口问:“发钱啊?”
“不,还钱。”简竹气定神闲。
“还谁的钱?”慕飞警觉的抛下宝刀,直奔简竹。
“还张大佬。”简竹示意简来方拿好银锞子。
“我们为什么要还钱给张大佬?”
“因为陈雍把他的高利贷契约,转给了张大佬。”简竹对答如流。
“等一下!陈雍的契约……”宝刀抓头,“我不是偷出来了?”
“偷是犯法的。”简竹道,“你童言无忌,这次就算了,以后别再胡说——也许陈雍是曾失落过这份契约,不过后来他再出门找,找到了,自然也就捡回去了。他觉得这契约不吉利,转给张大佬,也很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