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曦禾睁着雾蒙蒙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听着,脸上戒备之色逐渐淡去。
姜沉鱼一遍唱完,停下来,笑笑地看着她:“这首曲子真美。不是吗?”
曦禾呆呆地看着她,不说话。
姜沉鱼朝她走了一步,声音越发轻柔:“小红困了,让他好好睡一觉好不好?”
曦禾呆呆地低头去看手里的箱子,这一看,视线就粘在了上面,眼中万千悲伤,一瞬间,蒸成了水气盈盈。
于是姜沉鱼又朝她走了一步:“小红有了衣服,不冷了,但他现在很困很困,需要睡觉。把他给我,好不好?”
曦禾立刻警惕地抬起头。姜沉鱼摊开双手,坦然一笑道:“放心,我不抢你的,只是让他好好睡一觉。在小红睡觉的时候,你可以在旁边看着他陪着他继续唱歌给他听,好不好?”
曦禾半信半疑地把箱子递给她,送到半途却又反悔缩手,重新抱回怀内,拼命摇头。
姜沉鱼并不气馁,继续微笑着靠近:“这样啊……我用其他东西跟你换?”
曦禾一边紧紧地抱着箱子,一边茫然她眨了眨眼睛。尽管一直被外界评价为妖姬,但其实她的五官并不妖艳,这一刻,没了平日的尖锐张扬、狂傲刻薄,余留下来的,便只有少女独有的天真、软弱,和怯生。
姜沉鱼看着这样的曦禾,心里隐约升起了四个字——我见犹怜……罢了。
她黯然地垂一垂睫,强行抑下心头那种莫名的酸涩痛楚,朝着曦禾又是一笑:
“我用这样东西跟你换,你把小红给我,让人带他回去睡觉,好不好?”一边说着,一边示意身后的怀瑾把东西递过来。
怀瑾连忙取下背上的包裹,轻轻打开,里面是叠得非常平整的一件白袍。
曦禾的眼睛一下子炙热了起来。
姜沉鱼从怀瑾手中接过白袍,缓步走到曦禾面前,什么话也没再说,只是平静一把白袍递了过去,然后就见这位天下第一美人的五官瞬间扭曲——那是一个人,在情绪酝酿到顶点后轰然崩溃的样子。
“啪”的一声,木箱落地,曦禾颤抖地抓住白袍。而侍卫们这次不用再吩咐,就已飞身过去拿起了箱子,回到昭尹身旁。
昭尹看了箱中的头颅一眼,目光一痛,连忙别过脸,沉声道:“拿去好生放置,准备厚葬。”
“是!”两名侍卫连忙护送箱子离开。
而另一边,曦禾将脸埋在白袍中,贪婪地嗅吸着袍上的香气,整个人都蜷缩在了一起,呜呜哭泣。
失态如此,昭尹又是气恨又是怜惜,不由得走过去道:“别闹了,快给朕起来……”手刚触及曦禾的肩,就被她重重咬了一口,再连滚带爬地躲了开去。
“你!”
眼看昭尹就要发怒,姜沉鱼忙柔柔地唤了一声:“皇上……”
昭尹看看她,再看看地上的曦禾,目光闪烁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暗了下去,叹道:“罢了……来几个人,扶夫人回宫,总不能让她一直坐在地上。”
宫人们全都面有难色。曦禾那模样,摆明了是拒绝任何人靠近,连皇帝都给她咬了,更何况是区区奴才们。而且都这样了,皇上还不舍得伤了这位宠妃,他们出手轻也不是,重也不是的,怎么办才好?
就在众人愁眉苦脸、一筹莫展之际,姜沉鱼上前一步道:“我来试试看吧。”
众人心中各舒口气,对这位淑妃的好感也就自然而然地添了几分。
姜沉鱼走到曦禾面前,默默地凝视了她一会儿,见曦禾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显然是真的悲伤到了极点,心中不由得又是怜悯又是悲伤,还有点似有若无的羡慕,最后凝结成了温柔:“你……不帮小红把衣服补好吗?”
曦禾震了一下,呆呆地抬起头。
姜沉鱼指指白袍:“衣服破了呢。”
曦禾像是这才发现衣服上还有个洞一般,呆呆地举着双手展开袍子,看着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的大洞,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什么话都没说,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捧着衣服就回殿了。
她一进屋,众人也都纷纷松口气跟了进去。
等姜沉鱼走进殿门时,曦禾已拿了针线开始织补白袍,神情专注而平静,夕阳从大开着的四壁窗户照进来,叠加到她身上,黑色的长发和雪般的白袍两相映衬,如此对比鲜明的两种颜色,构成了一幅极为素雅的画面,久久地留在了每个人心中。
昭尹忽然转身,一言不发地走了。
姜沉鱼略作沉吟,跟了过去。
其他侍卫太监们也纷纷跟上,不过倒是很有眼色地与二人保持着一段距离,没有太靠近。
走了一段时间后,姜沉鱼发现昭尹并不准备回御书房,而是漫无目的地在皇宫中行走,并且越走越偏僻,屋舍稀少,草木荒芜,竟是到了一个从没来过的地方。
继而姜沉鱼发现,这里原是凤栖湖的尽头。
作为璧国皇宫最著名的风景,凤栖湖最美的地方是洞达桥,薛采曾在那里用马鞭惊吓过曦禾夫人的马车,害她落水。因此,一直以来,姜沉鱼以为洞达桥便是凤栖湖的全部了,如今看到这里,才知道,原来湖的尽头如此萧条。
虽是夏天,草木却稀稀落落,半绿半黄地耷拉着,几间砖房东倒西歪,已经毁去了大半,显见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偶有乌鸦自枯枝上飞过,发出啊啊的叫声,平添几分萧索。
姜沉鱼若有所思地望向昭尹——他来此地,是刻意?还是无意?如果她猜得没错,这里……就是昭尹小时候的住处。
嘉平十一年,荇枢路过此处,听闻有女子唱歌,美如天籁,一时兴起,宠幸了那名浣衣局的宫女,事后也没给名分,不料那名宫女就此珠胎暗结,十月怀胎,产下一名皇子。
但她地位低微,又被荇枢遗忘,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人问津。
十年后,宫女病死,有人将此事通报上去,被罗横无意看到,告知荇枢,才始知还有一位皇子。当下命人将昭尹接回。但那时候的昭尹,因为自小缺衣少食的缘故发育不良,且目不识丁,跟其他皇子简直是天与地的差距。
谁也没想到那个瘦弱粗鄙的孩子后来会成为一国之帝。
就像谁也不会想到这位英姿焕发的帝王竟然会有那样的出身……而此刻的昭尹注视着夕阳下半红半蓝的湖水,无喜无悲,眼眸沉沉,神色平静。
凉风从湖上轻轻地吹过来,湖面上泛开层层涟漪,他负手而立,阳光将他的面颊染上金光,便再也看不清晰。
千秋帝王梦。
古往今来,那么那么多的人想当皇帝。但当上皇帝,是不是就圆满了,无憾了呢?
昭尹,这位年仅二十的帝王,十三岁时迎娶前长公主之女薛茗,借此得到了薛家的支持,由最不受关注的皇子摇身一变,成为帝位的强劲竞争者,但当时薛家的势力尚不足以与王氏抗衡,因此,十四岁时,他又在姬府门前当街下跪,恳求姬忽为妃,姬老侯爷这才应允了这门亲事,从此,姬家也成了他的强力后盾。嘉平二十七年,璧王荇枢病危,本欲将皇位传给太子荃,昭尹与薛怀、姬婴商谋后,于十月十日夜发动兵变,杀死昭荃,逼荇枢改立自己为帝——那就是有名的双十之变。次年昭尹登基,改国号图璧,并选纳姜氏长女为妃。至此,在姜、姬、薛,三大世家的辅佐下,坐稳了帝位。
图璧四年,他又逼薛怀谋反,将其家族连根拔起。
可以说,这位帝王的一生,每一步,都走得雷厉风行。他很清楚自己要什么,并毫不留情地施行之。
薛家如此,姬家……也如此。
虽然姬婴之死是父亲授意,但若没有昭尹点头,父亲还是不敢走这一步险棋的。那么现在昭尹这副虽然平静但说不出悲伤的表情,又是为了什么?
是惋惜姬婴的痛逝?还是郁恼曦禾的癫狂?
如果说他要铲除薛家,是因为薛怀功高盖主,已经威胁到了他的皇权。可姬家却没有啊——起码,目前来说,还没有。为什么他竟会默许父亲那个疯狂的举动?为什么他要姬婴死?
难道道说……真的是因为……曦禾?
姜沉鱼瞳色渐深,双手慢慢握紧,心底一个声音撕开重重迷雾冷酷却又坚决地响起——不信!
她姜沉鱼不信,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翻脸无情的男人,会色令智昏,为了一个女人而牺牲自己最有力的名臣。
这样的昏君也许会是吴王夫差、会是纣王子辛、会是幽王宫涅,但独独不会是他——璧王昭尹!
一念至此,姜沉鱼的眼神由热转冷,微低下头,垂睫看地,阳光将影子拖拉得长长,再然后,慢慢地暗了下去。
夜幕,降临了。
但昭尹,却一动不动,无意离开。
一干人等,全在丈外屏息等候,不敢催促。
姜沉鱼想了想,开口道:“皇上,夜凉了,回去吧。”
昭尹的身子震了一下,像是被这声音惊醒,回过头,脸带惊讶,但也不过是一瞬间的表情,随即就恢复了平静。
“嗯。”他点了点头,转身先行。
华灯初起,光影婆娑。分明同在宫墙之内,但他们行走的这一段路,却与各殿恍如两个世界一般,远处的温暖、喧嚣,都透不过来,显得格外凄清。
从姜沉鱼的角度,可以看见昭尹的背影,单衣难掩消瘦,细细一道,忽然间就领悟到了某个事实:昭尹,似乎是她所遇见过的男子里,最瘦弱的一个呢……就在她出神之际,昭尹忽然开口道:“你几时回来的?”
姜沉鱼呆了一下,连忙答道:“刚进宫门,就被领着去宝华宫拜见陛下了。”
昭尹“噢”了一声,停了停,才又缓缓道:“此次出宫……感觉如何?”
姜沉鱼眼底泛开许多情绪,许久,才回答道:“世界之大,非一宫、一都,甚至一国……可比之。”
昭尹没想到她的回答竟是这个,吃了一惊,再转过头来看她时,眼中就带了许多探究:“怎么说?”
姜沉鱼慎重地选择措辞:“臣妾自懂事以来,受夫子教导,受父母告诫,受周旁一干人的影响,一直以为,做好一个会女红、擅厨艺、知诗文、懂礼节的大家闺秀便好。乃至入了皇宫,才发现,女红、厨艺、诗文,甚至于以往所学的那些礼节,都变成了无用之物。它们并不能令我得到皇上的宠爱,也不能让我成为一名出色的王妃。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臣妾都在自问——我应该学些什么?我又应该做些什么?
这样的我,所存活的意义是什么?”
昭尹笑了笑:“你想的真多。”这是他今日首次露出如此和颜悦色的表情,因此,虽是责备之语,却又含着几分亲切的揶揄之气。
姜沉鱼便也跟着笑了笑,继续道:“但是此趟出宫,去了以往从没去过的地方,见到了形形色色各式各样的人,有的活得很开心,有的活得不开心,有的很积极,有的不积极……那些画面就像刺绣上面的针脚,一针一针交织在一起,逐渐拼成了图形,拼成了,我一直在寻找的答案。”
“哦,答案是什么?”昭尹明显来了兴趣,眼神亮亮地看着她。
姜沉鱼没有卖关子,很痛快地答道:“利人。”
昭尹的眉毛挑了起来。
“所谓的利人,便是对他人有利。再说得通俗点,便是你的存在对别人来说,是有益的。”
“说下去。”
“皇上,你觉得老虎为什么总是独处呢?”
昭尹想了想:“唔……因为强大?”
“那为什么比老虎更强大的人类,却是群居的呢?”
昭尹被问倒,不过,姜沉鱼马上就做出了解释:“因为,人类啊,是要互相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