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荻知错了。”
“你看上那陆家小姐许久,怎么叫行事仓促?”
“殿下气糊涂了,”陌楚荻的声音中隐隐起了笑意,“陆小姐是深闺淑媛,小荻至今无幸谋面,何来‘看上’二字?”
毓疏闻言一怔,前后因果霎时清明,“你为拉拢陆妙谙向陆家提亲?!陆妙谙应承我为的是这层瓜葛?!”
陌楚荻听出毓疏话中怒意鼎沸,慌忙言道:“若非陆妙谙应承殿下在先,小荻何苦费这周章。陆妙谙素性刚直少懂变通,即便今时愿助殿下大计,难保日后见殿下计谋渐深,会起抽身反悔之意,如今靠这层姻亲关系将两家荣辱相连,他来日决断也会多一分顾忌。陆家累世官宦,门生故吏遍及天下,这桩姻缘对殿下全是好事。”
毓疏半晌无话,再开口时竟声如寒冰:“对我全是好事,你便拿自己去换?”
陌楚荻静了半刻,低声道:“只要对殿下是好事,小荻没什么是不能拿去换的,横竖要娶,娶个有用的女子总比无用的强些。”
毓疏闻言高声笑起,将陌楚荻紧箍入怀,颤声言道:“做得好……似这般通透仔细,自家娘子都能为我算计了去……我该如何谢你才是!”
陌楚荻与毓疏相交二十余年,从未见过他这样,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耳边毓疏沉沉问道:“只要对我好,你什么都可以算,什么都可以给,是不是?”
陌楚荻犹疑之间话已出口:“是。”
“我要你,你给不给?”
陌楚荻蓦然抬头。夜幕之下毓疏的神情看不真切,唯有气息灼热,近在眉睫。
“……小荻可以给,但是小荻不愿意。”
早已备好的答案,从没想过有一天真的需要说出口。
“小荻从来只将殿下当作哥哥,来日更会将殿下当作主上,至于旁的,小荻从不曾想,也决不会想。”
毓疏放松了手臂,定定看他,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殿下要什么小荻都会给,现在就可以给,但是小荻不愿意,殿下要记得。”
毓疏微微眯起眼睛,伸手揽过陌楚荻的头,片刻之后落寞笑起,声音淡得几乎听不见:“我是气糊涂了,说的是胡话。你莫放在心上,忘了吧。”
陌楚荻靠在毓疏肩头,在他的发丝间闭上双眼。
“小荻知道了,小荻已经忘了。”
耗上三生,便会忘净了。
接连行军四日,所经之处尽是霜天衰草,满目肃杀。毓清遥遥望去,见行进在前的兵士已露疲态,心道怨不得本朝与吐谷浑交兵胜少败多,这茫茫草原千里死寂无边无涯,真能将人的精气熬干。忽听勘地兵高声报道:“有马自西北方来,不下五百匹!”毓清目中精芒乍现,扬声令道:“按二阵展开!杀敌枭首论功行赏便是我的规矩,放手打!”
众兵将轰然响应,一时蹄声疾起。毓清见属下诸人皆按阵型带开骑队,也自抽刀拨马,直视西北。
来得正好,怕你不来!
天际一线骑尘骤然腾起,毓清挥刀磕马,带动身后浩浩骐骥直向前敌。那吐谷浑骑兵来如狂风,顷刻兵马相交,杀声震天黄尘蔽日。敌军攻势凶猛,仗精湛骑技左冲右突砍杀不绝,汉兵强持半日,节节后退,终在毓清令下集体回马,疾奔撤去。吐谷浑兵哪肯放过,蜂拥追来,不想毓清直属皆配大宛良驹,此时奋蹄狂奔,皆为千里之速,吐谷浑战马良莠不齐,战阵渐被拉长,那落后的骑兵们见前马难追,已起怠慢之意,却听左右两翼杀声突起,已被击溃的汉兵如从天而降般策马攻来。吐谷浑兵哪里知道,现下攻出的汉兵原不是方才撤走的一支,毓清佯败,为的正是将敌军分而围之各个击破。此时吐谷浑强兵已随毓清行远,余下大部落入汉兵团团埋伏,怎不如俎上鱼刀下肉,纵使吐谷浑兵个个以一当十,此刻汉兵合围已成,数倍于敌,加上毓清以皇子之身许下重赏之诺,哪个不奋勇向前杀敌争功,一时马践残肢,鲜血成泥,战局大定。
那厢毓清听得身后杀声已起,便扬手挥刀为号,身侧骑队顿时一分为二,左右回转疾速包抄,毓清亦随右队回转,拦腰插向追兵肋侧。那吐谷浑兵见汉兵突然转向,一时惊疑减速,刹那失却突围先机,骑阵被汉兵四下突入,人吼马嘶乱作一团。然而那吐谷浑首领毕竟久经沙场,此刻高声喊出几句命令,顷刻压服手下乱势。眼见吐谷浑兵重向阵心集结,毓清驱马直向吐谷浑首领而去,沿途砍伤十数敌军骑将,如入无人之境。吐谷浑首领鞭马迎上,两马相交不过五合,毓清手起刀落将其首级斩落马下,血浸战袍。汉兵诸人见主帅身先士卒独建奇功,个个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刀光起落之下血肉横飞天光无色,直将吐谷浑军砍光杀净,半个不留。
毓清抹开脸上的血水,看着马下狼藉遍野的修罗场,冷冷绽出一个笑来。
傍晚整队安营,毓清见营房各处登记军功与战利品的摊子一片热闹忙乱,心中得意,便向中军大帐去看总计结果。喻青就着放倒的推车正在誊抄各队送来的条子,见毓清进帐,忙起身行礼。毓清走过去拈起一张誊好的单子略看了看,道:“你的字很好,儿时拜过名师?”
“殿下过誉了,临过陌帖而已。”
这陌帖原是陌家先人书豪陌阙容传给本族子弟习字用的正楷书帖,不知哪一辈上流出府外,被商家添上几幅陌阙容的传世行楷,合为《陌氏帖》贩卖,时至今日国中幼童十有七八自陌帖临起。毓清道:“便是人人临的帖子,临出这样的风骨也算少见,你这字迹倒有几分像那陌家嫡传的陌楚荻。”
喻青几分腼腆地笑了笑,片刻道:“莫说是有几分像,便是像上一分也是喻青天大的造化,殿下这样说,倒叫喻青不知如何自处了。”喻青当年孤身牧羊镇日无事,以鞭代笔在地上练字,日日不辍,今日听了毓清这句话,只觉得多年的孤寂辛苦似有了些报偿,一时又是欣喜又是酸楚,匆匆答了一句,兀自低头发起呆来。毓清从小觉得毓疏偏心,对陌楚荻十分吃味,此时既然想到了他,也低头静下来,帐中半刻无人说话。一忽儿毓清问:“今日步卒与各营勤务可有伤折?”
“拜殿下奇谋所赐,仅有一名步卒因散避不及被吐谷浑战马踏死,余下诸人因战事远去,皆未受伤,粮草物资也得保全。骑兵那里也折得不多吧?”
“若不是知道吐谷浑战马无草可食必定羸弱,我也不会用这计策。你的功劳不小,记得记上。”
喻青慌忙拜谢,起身之后思及心头所虑,择言道:“方才喻青带属下收拾战场,见吐谷浑士兵尸身干瘦,肠肚破处尽流黄水全无内物,想已饥饿多时……那俘获的七八十个,殿下可否开恩,赏顿粥饭?”
毓清闻言眉头猛挑,“这倒真奇了,我千里运来的粮草凭什么耗给敌兵?他们赢了自然吃得,如今输了,饿着等死也是应该,你既这样说,我给他们个痛快便是。”说话间扬声向帐外道:“传我的令,那班俘虏仔细审问之后全部杀了。”
喻青见毓清瞬间变色,再不敢多言一句,纵使强咬嘴唇也止不住浑身颤抖。
经此一役,汉兵折一百七十名,杀敌六百五十名,投降敌兵尽被处死,总计七百四十余名。六皇子毓清初阵临敌即大获全胜,加之旗下将士势如虎狼手段苛烈,‘御修罗’之名渐生。
次日起寨拔营,为了不拖下行军速度,毓清命将伤兵留在原处不随大部前行。喻青心知伤兵随身的粮草不够三日,加上无人照料,脱队与已死无异,但昨日他一句请求催死近百性命,事到如今不敢再劝,只能暗从兵器车上取出一把剑来,匆匆放在一个上身尚能动作的伤兵身边,指望他实在难熬时能自行了断。回身刚走了几步,那伤兵从身后用挂着血沫般的声音向他道:“喻青,你是好人。”
喻青虽已辨不出那声音,却知道此时此刻能这般叫他的必是那与他交恶的前校尉,一时热泪上涌湿了双眼,却万万不敢回头,大步逃开。
大军向北又行了数日,沿路荒草渐趋衰败,莫说人马,连野兔沙鼠都难见半个,日日狂风加上寒冷干渴,逼得诸将士委顿不振,马也只是缓缓拖着步子,所过之处遍地烟尘。这一日勤务兵报告存水已所剩无几,眼看到湖边还有数日路程,毓清犹豫再三,决定改变行军路线向喻青印象中附近一条浅河而去。行了半日,水声稀疏入耳,那渴了数日的兵卒战马一见水源,哪个不争先恐后欢叫着奔过去,一时裸露出水面的大片河床上乱声四起。毓清先前听喻青说天气旱成这样,只怕河已干涸,此时看见河心的一脉细流,不由心中大松。他驱马向河边走了几步,沿途兵士纷纷让开道路,毓清正要下马喝水,心中猛然似被鞭子抽了一下,拨马回头之际恰见远处乏人看管的粮草车上浓烟骤起,几个吐谷浑人骑在马上手持油囊四下泼洒,顿时火焰冲天。
毓清高喝:“整队救火!”一面抽马疾奔过去。离火场较近的几个将士回过神来,驱马上前杀退了吐谷浑兵,然而大火已起,风助火势更借油力,直如狂龙怒虎,如何扑得救得。战马畏火,场边诸骑皆被热浪浓烟逼得连连后退,只能徒然呆看那火舌肆虐。无计可施之际,却见几个勤务步卒裹着浸透河水的帐房毡布冲入火场,其中一个大声吆喝着些什么,混在劈啪作响的火声中听不真切,其余步卒似在他的指挥下将外层裹的湿毡布压在着火的粮食上,层层叠叠自上而下包个严实,一车的火苗便被压熄了,周围的火星溅过来落在湿毡上也不再燃着,似这般救下了两三车未烧尽的粮食,余下的兵卒照他们的样子也来扑救,无奈火势过猛,已然误了时机,只勉强救出几堆烧尽的焦炭来。
待到火苗全被扑灭,那几个最先进入火场的步卒脱力躺倒在烧得焦黑的土地上,身上最后一层毡布已被烤干燎焦,一个个满脸烟泥难辨颜色。毓清大步过去揪起那个领头的步卒,抬起袖口蹭开了他脸上的尘灰,不是喻青又是哪个。毓清只觉得满腔的懊恨、不甘、感激都涌上了喉咙,抓住喻青的肩膀抑声道:“如今叫我如何赏你!”
喻青却双膝跪下,叩首道:“若非喻青建议来此取水,我军也不会中此埋伏,喻青万死难辞其咎,恳请殿下重重责罚。”
“此番火情并非埋伏,河道漫长,吐谷浑兵焉知我军何处取水,必是依照我们的行进痕迹一路跟来伺机下手的,若要怪罪,只怪我疏忽怠慢,中了敌兵以逸待劳釜底抽薪的奸计。若非你扑救及时,后果不堪设想,这桩大功劳先记下,来日凯旋回朝,封你千户。”
喻青再拜辞道:“喻青一不曾上阵杀敌,二不曾参议军机,救下的这几车粮食也不够我军行到吐谷浑王庭,如此百无一用,如何受得起这般重赏,恳请殿下收回成命。”
毓清只摇头不理,复又说道:“这几车粮食虽不够行到吐谷浑王庭,取食物于敌总是够的,吐谷浑人多住近水之地,不是你说的么。”他说着扬声令道:“整好军阵,全速沿河前进!”
次日日落之前,果然一片吐谷浑毡房出现在天际河滩,偌大的营场几无炊烟,零落的牛羊散在沿河的草地上取食。毓清扬手停了兵马,向身旁参将何澄林道:“吐谷浑人若真聪明,必会在此埋伏,你带一队快马过去,牛羊之外只管烧杀,看那些伏兵能忍得了几时。”
何澄林领命而去,喻青押着粮车停在毓清身后,深深皱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