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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赏谢……微臣如何担待得起。”
毓疏回头,利剑出鞘。
翟怀羽扶住书架,微微弓起身体,笑道:“微臣知道殿下一直想要微臣的性命,此时不取,怕来不及了。”
毓疏的眼神由疑惑转为震惊,厉声道:“你有无解药?快吃!”
“相思无解,殿下亦知。”
翟怀羽已然无法支撑身形,按紧胸口沿书架边缘滑坐在地上。
毓疏的语调变得极冷,“父皇是?”
“毒药混在安神汤药中,陛下于梦中故去,不会受微臣这样的苦楚。”
毓疏举剑架在翟怀羽颈边,止不住微微颤抖。
“弑君是凌迟之罪,”翟怀羽每说一句话都伴随着痛喘,“微臣代殿下担下千古罪名,殿下不谢我,反要怪我?”
“父皇余日无多,你何必以身陪葬!”
翟怀羽越来越紧地蜷起身体,话中的笑意已难维持,“殿下这样说,不是怜悯微臣,是心疼陌大人会为微臣伤心。其实殿下大可不必,即便微臣再死十次,陌大人不会掉下半滴眼泪。”
毓疏剑尖一颤几乎割破翟怀羽颈侧,“你胡说什么?”
翟怀羽尽力抬起头,“殿下以为,看他想要什么,不要什么,都依他随他,就是对他好?那他最想要的就是殿下君临天下,如今眼看六殿下即将回朝,微臣这样做,不是疼他?”
皇城四角丧钟突起,裹挟风雪破空而来。
毓疏的声音仿佛浸透血水,“你这样死,再怎么疼他?”
“殿下!”翟怀羽叫住转身欲去的毓疏,“殿下疼他就足够了,他连自己都不心疼,惟独心疼殿下,他做出这些事来,为的是他死之后殿下不至一无所有!”
毓疏回身,重新走至翟怀羽面前,“你又懂他多少。”
翟怀羽痉挛的面孔流露出近似炫耀的神情,“殿下知不知道,他熟睡之后若为噩梦惊扰,会声声哭叫三哥哥?”
“痛得厉害?”毓疏看着他扭曲的身体。
“‘寸相思’是心痛至死,殿下听听应不应这名字?”
毓疏点头,将剑尖抵在翟怀羽胸口,穿心而过。
至承乾殿时,已有后妃闻钟赶来,金阶上下哭声一片,毓疏带剑入殿,见御榻的帐帘已然掀起,诸皇子与近卫宫人跪在榻前,哀声响彻。
韩紫骁自榻前起身,“弑君弑父的贼子,来得正好!”
几位小皇子见侍卫骤然拔剑,都惊惶地躲向三哥身边,毓疏揽住十一弟十三弟,向韩紫骁道:“方才涵华宫侍卫行刺于我,原来是你的指使!父皇究竟如何死法,与我说清!”
“殿下,”一名近侍此时膝行至毓疏面前,“陛下原已安然入睡,方才殿外却传陛下驾崩,我等慌忙查看,见陛下……已然断气。陛下之死与我等宫人全不相干,殿下明察啊!”
韩紫骁搡开近侍直逼毓疏,“必是翟怀羽下毒!”
“翟怀羽已为侍卫杀害,如今死无对证,你倒推得干净。”
“你!”韩紫骁仗剑削向毓疏颈侧,毓疏将两位弟弟掩至身后,身形不动背手而立,“看你再怎狡辩!”
韩紫骁的剑半途落下,身形疾起掠出殿外。几名侍卫起身向外追去,毓疏没有回头,缓缓行至皇帝榻前,双膝跪下深伏于地。
眼中有泪,不问悲喜。
再深的密道挖不过护城河水,韩紫骁自金水桥畔的暗门钻出,潜身桥下向对岸望去。天色未明,火光人影密密层层,已将宫外完全包围。
韩紫骁按住怀中锦袋看向面前河水。无数火把光焰荡入水中,明波不绝。
“……韩大哥?”桥畔有人轻唤。
韩紫骁不敢作声。
“韩大哥,我是喻青。京畿营防已将皇城围定,大哥现下无法走脱,不如先向外宫寻间偏房躲避,待守备疏忽再做计议。”
见韩紫骁仍无回应,喻青续道:“大哥若不信我,喻青现在回去,但会为大哥留开西南角驮马门,有无埋伏,请大哥自去分辨。”
韩紫骁自桥下探出头来,喻青已然走远。
他思揣片刻,知无它计,便以宫墙阴影为掩护,轻动身形向西南掠去,至驮马角门时,果见门开一线,韩紫骁仔细查探门内动静,知门后十丈之内并无一人。
他小心闪身进去,空中薄雪沥沥,前方远处一点微火,喻青手护烛光独立在空场中。
韩紫骁缓步上前,微微施礼道:“谢喻贤弟救助之恩。贤弟怎知于桥畔候我?”
“韩大哥速随我向藏身处去,你我边走边谈。”喻青说着吹灭手中烛台,向外宫东侧走去,韩紫骁紧随其后,听喻青轻声道:“内宫骤然传出丧讯,小弟心觉事有蹊跷,见京畿营围城,更知有人逼宫篡位。小弟参领皇城防卫,曾于巡视之时仔细确认过各处暗门,这金水桥畔的暗门便于过河,小弟心知最为重要,此番见内宫有恙,预计到会有忠义之士出宫传信,因此于桥边等候,小弟并不知道等来的会是韩大哥。”
“你助陛下大事,功劳非浅,来日一定——”
“韩大哥,后事休提,眼前危机未解,大哥保命要紧。这里是粗使宫人旧居的值房,如今已然闲置,”喻青说着推开宫巷拐角处的一扇矮门,“大哥进去暂躲一刻。”
韩紫骁点头迈步,一柄冰凉利刃无声架上颈项,他惊欲回头,那握刀的手顿加力道,刀锋切入肌肤。
屋内忽然火光大盛,几名下等侍卫刹时涌上,四五剑锋分遏韩紫骁脖颈两侧。
喻青收回呼雨短刀,绕至韩紫骁身前,将刀身插回伪为烛台的刀鞘中。
韩紫骁怒目相向,几乎将眼眶眦出血来。
喻青揣呼雨入怀,上前向韩紫骁周身摸索,搜出胸前锦袋。
韩紫骁伸手回护,侍卫们剑锋骤紧,喻青道:“韩大哥,如今你性命受制,不可轻举妄动,留得青山在,许能将先帝口喻传于六殿下。”
“你为何依附那乱臣贼子?!”
喻青取出密诏,看过之后,就着墙上的火把点燃。
“你为何追随那年少寡德之人?”
“六殿下是陛下亲选的皇帝!”
“三殿下是百姓认定的真龙天子。”黄绢焚尽,喻青取出袋中另一密帖。
韩紫骁孤注一掷,诚意言道:“你知陛下为何传位于六殿下?六殿下重情重义,登极之后必会善待三殿下,而三殿下心狠手辣,必对六殿下斩草除根!”
“你知这是什么?”喻青将手中密贴展向韩紫骁。
“传国玉玺藏处的地图。”
喻青摇头,“所谓传国玉玺,宫中暗传早于前朝亡失,先皇使用的也不过是天子私印。无论是真是假,这都不是藏处地图。”
他展开密帖迎向火光,让韩紫骁看清其上文词。
——‘寡人深喜三皇子毓疏,龙驭归天之后,需令此子随葬,以安寡人泉下百年。赐金屑酒死。’
“这是先皇对六殿下的吩咐。这是先皇要为六殿下斩草除根。”
喻青的眼睛映着火光,泛出如水光华。
“先皇说话做事如此高妙,也可死而无憾了。”
“杀剐由你,勿对陛下不敬!”
喻青收回密贴,仔细放入袖中。
“小弟若想杀韩大哥,何不先刃后搜,更为稳妥?”
韩紫骁猛地挣动身体,“你究竟想做什么?!”
喻青抬眼看着他,“小弟想的是,放韩大哥出宫,若韩大哥自有天助,可将口喻传于六殿下,到时韩大哥便知何人堪当天子之名。”
“六殿下早知陛下本意,定会率兵讨平这谋篡之贼!”
喻青退远一步,脸上的神色相当平和,然而目光深处怒意如冰。
“韩大哥口中谋篡之贼,是喻青眼中安民之君。相比之下,六殿下从不曾将江山社稷放在心中,喻青不信苍天无眼。然而口说无凭,你我如今各为其主,不如自此分道扬镳,待新君登极之日,分晓自现。”
他以目光示意,侍卫们落剑回撤护在喻青身前。见韩紫骁迟疑不动,喻青道:“西南驮马门现下仍然开着,宫外是另一番龙盘虎踞,韩大哥好自为之。”
韩紫骁狠狠握紧双拳,抽身没入屋外夜色。
于东宫暖阁相见时,毓疏已然身披重孝。喻青跪地呈上先皇密帖,毓疏看毕久久无语,末了轻笑道:“一个不愿犯弑父之罪,却日日掐指计算父皇死期;一个不愿负杀子之名,却嘱咐新帝以失位皇子殉葬。好一个父慈子孝。”
喻青静跪无言。
“传位密诏呢?”
“已焚为灰烬。”
“为何独留下这张?”
喻青的目光闪动一瞬,摇了摇头。
“怕我为弑父自苦,望我借此帖开解?”
喻青静了一刻,点头将身子伏低了些。
“传信之人呢?”
“……微臣取诏之后……放韩紫骁出宫。”
“有那样的勇气放人,为何现在声音听起来如此恐惧?”
语气平和,却令喻青微微发起抖来。
“你始终有些怕我。”毓疏声音很轻。
喻青点头。
“为何?”
“……殿下心思难猜。”
“常听人说喜怒无常的,不是毓清?”
“……喜怒不行于色的,更可怕些。”
毓疏从座上起身向他走过去,“你性情很怪,敢为天下人不敢为之事,却怯懦易惧,能忍天下人不能忍之苦,却柔弱易感,发抖流泪都是平常事,一面又去犯颜冒险,你说心思难猜的究竟是谁?”
喻青抖得更加厉害,此次却不只因为恐惧。
“你一面不懂藏拙,一面又足够聪明,即便不去藏拙也不至妨害自身。我知你必有足以开脱的理由,至少必有足以说服我的理由。”毓疏说着将喻青自地上扯起,“直说便是,何必犹豫。”
喻青咬着嘴唇抬起头来,“……宫外京畿营围如铁桶,韩紫骁未必能够安然渡河逃入城中,何况他已失遗诏,见与不见六殿下都无伤大局。”
“若毓清得知先皇欲传位于他,或许起意兴兵夺他应得之位,这样也叫无伤大局?”
“六殿下早知道先皇有意传位于他,不至于因为韩紫骁的口信心思骤变。如今韩紫骁手无遗诏,若六殿下无意为帝,必然乐得推却此事,但若六殿下有意为帝,无论有诏无诏,他都会宣称殿下矫诏篡位。所以韩紫骁与六殿下见面与否无伤大局。”
“但韩紫骁指我以毒弑父,毓清不会为父报仇?”
“口说无凭,何况宫中皆知韩紫骁犯上作乱、与先皇暴亡之事难脱干系,此事传入六殿下耳中后,六殿下定然不再信他。”
毓疏轻轻笑起,“你放他之时,并不知道我在宫中的安排吧?”
“深夜骤起丧讯,殿下必然不在陛下身边,韩紫骁却连夜遁逃,嫌疑在谁的身上,外人一看便知。”
“话虽如此,若毓清深知韩紫骁秉性,执意起兵呢?”
“那么六殿下听闻韩紫骁作乱被捕,同样会对殿下起疑。”
毓疏轻笑不言。
喻青想想续道:“何况,庶出皇子兴兵谋反,史上鲜有得胜先例。即便六殿下起兵,一来师出无名,必遭将士离弃,二来,若殿下准许,喻青有十足把握向吐谷浑借兵,前后夹击。”
昔年九王子,如今已为吐谷浑王。
毓疏却微微皱起眉头,“因你一己之谊,吐谷浑王愿发国兵?”
“六殿下于吐谷浑有灭军屠民之仇,通商协议亦有开拓余地。”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你动这样的脑筋只为替一个韩紫骁开脱,值不值得?”
“韩紫骁忠义之士,如今声名已灭,喻青不想令殿下手上再添无谓杀孽。”
“你要的不是救下这儿时玩伴?”
“喻青要的是……”他突然有些不敢看毓疏的眼睛,“无伤国事的前提下,无愧于心。”
“不是试探我对你的底线?”
喻青心中一慌,毓疏攥着他的胳膊阻止他再跪下去,“我现在有些看清你的性情了,你喜欢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