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燠热的瓦房内,有两排足足一人高的大陶缸,内盛经过滚煮提炼而成的染料,用来染经纬丝线,这些先行染色的丝线,可以制成不需再炼染的“熟织”锦缎。
慕容湍微微一怔,原以为会看到一个浑身被高温烧灼烫伤、奄奄一息的女孩,结果看到的都是一个活跳跳的小黑人,一旁的染匠们都是一脸又好笑又心疼。
“少爷,您别怪栀儿,她并非蓄意捣乱。属下让她尝试拼色、套染,采色样得爬上陶缸,她常盯着一大缸的染料思索配色,看得入神一不小心就跌进去了。”也是一脸忍俊不住的程大兴,为慕容湍解释眼前的混乱。
“栀儿,下回你若想采色样,得有人在旁边拉着你才行呢!”有人打趣。
“是呀是呀,栀儿小红人、小绿人、小黑人都当过了,下回不知会被染成什么颜色?我赌黄颜色。”
“我敢说是青色。”染匠们当众聚赌起来。
栀儿年仅十三岁就对染色有所见解,加上她乖巧认真、待人诚恳恭谦,早就和染坊里的工匠打成一片,众人的调侃都不带恶意,只把她亏得面红耳赤,呃,浑身黑不隆咚的她,其实看不出小脸早巳绯红一片。
“以后我会更小心的。”从头到脚都是黑色染料的栀儿,不好意思地笑开,露出一口雪白编贝。
“栀儿,快去清洗吧,免得时间一久难洗,就得当好几天的小黑人了。”
她听话地点点头,一转身,冷不防对上一双深凛黑眸,不由得怔楞嗫嚅。
“少爷……”
众染匠闻言,纷纷往同一个方向瞧去,就见慕容湍沉着一张阴酷俊脸立在不远处,大伙儿连忙恭敬行礼。
“继续工作。”阴眸环视众人,最后又落在小黑人身上。“你过来。”
慕容湍一声令下,染房顿时回归各忙各的忙碌,满脸乌漆抹黑的栀儿也畏怯地走向他,抓着湿濡裙角亦步亦趋的模样很是狼狈。
“是栀儿不对,栀儿往后会更小心,下次不会再给大家添麻烦——不,没有下次了……”小黑人瑟缩地垂首道歉。
盯着仅及他胸口的头颅,慕容湍面容紧绷,不发一语。
方才听见栀儿摔入陶缸的那一瞬间,去年那一夜以为她因在火海中的恐惧再次侵袭他,就算以前跟病魔搏斗,都不曾令他如此害怕过;直到确定她不是落入提炼颜料的滚烫陶缸,而是冷却成色的陶缸时,他觉得自己宛如死过一回又再度重生。
只是,疾跳的心却已然无法回归平静——
他到底在做什么?
先是因为栀儿不在府里而心烦气躁,再是为了秦啸日赠书给她而恼怒气结,后是以为她差点香消玉损而凛愕惊颤,她哪来的本事令他的情绪大受影响,淡漠的心海甚至因她而掀起滔天巨浪?
她凭什么让他认为倒茶这点小事非她不可?
她凭什么令他对好友捧醋坛狂饮,带着书册冲到这里?
她的死活又凭什么干扰他的心绪、他的理智,凭什么,凭什么?!
他怎会变得这样狼狈,从往昔到未来,面对她,不是都该只有冷淡与疏离么,那现在的他算什么?
栀儿像个做错事的小伙计,站在原地等着老板劈头痛斥,却始终不闻该有的疾言厉色,不禁怯怯抬眼……
这一瞧,她看见慕容湍用某种古怪的眼神盯着她看。被看得局促失措,她一颗心惶然急跳,又迅速低下头来。
呜,少爷看她这么笨,不晓得会怎么罚她,她真的不是故意把自己染黑……
最后,栀儿等待的责罚并没有施行,一句(奇*书*网。整*理*提*供)话都没说的慕容湍转身离开。当时的她只觉得纳闷,但没想到——
他们就此别离。
又是一个冷清的冬夜,瓦霜在月华下映出薄薄银辉。
一名纤细女子独坐湍楼前的石阶上,白玉素手轻抚一只经过修补的五彩纸鸢,水漾云眸充满依恋。
制作纸鸢的那个人,早已远行五载。
少爷离开的那年,集总管告诉她,少爷是为了弥补童年患病的缺憾,才只身到南方游历,但府里有人把少爷离开的原因归咎于她,说是她逼走了不甘被迫纳她为媳的少爷,他们说少爷讨厌;她、不想娶她,既然老夫人执意留下她,那么少爷只好以逃走作为反抗。
她被卖入慕容府已整整十年,也打听到叔父一家早就搬离城南村不知去向,慕容府成了她唯一的家,老夫人和少爷是她仅有的亲人。如果少爷真的那么厌恶她、如果她的存在是个错误,那么,她还该留恋这个家么?
初来乍到时,她只是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只知道要听从老夫人的吩咐,把少爷当作唯一的亲人、尽心服侍他,就再也不会挨饿受冻。
后来,她逐渐对自己的“身分”有所认知,少爷是她的夫君、她的一切,即便他眼中没有她,她仍把他当裨只一样尊崇、敬畏。
尊崇,是因为少爷虽拥有旁人望尘莫及的家世财富,却从不情才傲物,让她打从心底佩服,还有,少爷曾舍身救过她呢!
敬畏,是了解少爷和她这个小孤女,根本是天与地、云与泥的差别。
现在,即便对他的尊敬已转变为不可自拔的倾慕,但两相遥不可及的距离,仍教会她不该有任何奢想,对于他的冷淡,她能理解多了。
可是无论少爷如何待她,她都会倾一生心力照顾他,除非是少爷不要她。
也许少爷也认为她不配当他的妻子吧……
不知怎么的,栀儿喉间尝到了些许苦涩。
她仰望天河,满天星子落人满载惆怅的眼,不觉吟哦低语:“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少爷过得好不好?没有再犯病了吧?此时也和她一样,望着相同的星空么?
将纸鸢高举过头,想像纸鸢飞过清浅天河,传送只能深埋于心的思念。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娇蛮的嗓音从栀儿身后传来,有只手不客气地夺走她手中的纸鸢。
“小姐,您瞧,是只破烂纸鸢!”抢夺纸鸢的,是娇嗓主人的侍女冬青。
栀儿从石阶上匆忙起身,回过身一见是施咏蝶主仆两人,生畏地低下头,又着急探眼希望能拿回纸鸢。
“纸鸢?拿来。”
身披贵气紫貂裘的施咏蝶,看栀儿一脸着急,心中浮现快意。当她看清这是当年慕容湍送她的纸鸢,一股玩具被人占有的妒愤直升而起。
“说,你怎么会有这只纸鸢?”她记得,当时为了掩饰是自己叫杜栀儿爬树捡回纸鸢,害杜栀儿摔下树的事实,‘还让杜栀儿在慕容湍面前背了黑锅。
“小姐不想要,所以奴婢将它收了起来。”栀儿垂首照实道,而后又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小姐,既然您不要了,可以把纸鸢还给奴婢么?”
“还给你?你凭什么资格拥有湍哥哥的东西。”美丽瞳眸进射出不悦,姣美菱唇随之勾起冷笑,施咏蝶将纸鸢扔在地上。“冬青,踩烂它。”
“是,小姐。”冬青抬起大脚丫,用力地朝纸鸢猛踩。
我踩,我踩,我踩踩踩!
“不,不要……”
栀儿心口一紧,想上前抢救纸鸢,却被施咏蝶吓止。
“你想做什么?我叫人踩拦的是‘我’的玩具,你闪一边去!”
于是,栀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慕容湍亲自拼贴彩绘、又从火海救出来的心血被毁,冬青海踩一下,她的心就痛一回,眼角逐渐泛出无能为力的湿意。
反观施咏蝶,见栀儿愈是心疼,心中那把炉火却不熄反生,于是上前掴了栀儿一个耳光——
啪!
响亮的巴掌声在寂静夜里显得格外刺耳,连冬青都吓了一跳,脚丫停在“尸骨不全”的纸鸢上方不动。
火辣辣的痛觉自栀儿颊上散开,她吃痛地捂住脸,不明白自己到底晒里招惹施咏蝶,施咏蝶瞪她的目光就好像在瞪仇人一样……毫不留情。
“杜栀儿,你最好搞清楚自己是什么身分,就算你是湍哥哥的童养媳又如何,你根本配不上湍哥哥,也不配拥有他的东西!”施咏蝶狠厉道。
自从由慕容府下人口中得知,杜栀儿是慕容家买来替慕容湍冲喜的新娘,她对杜栀儿就嫉妒得要命,这个没钱没势的小孤女,有什么资格嫁给慕容湍!
“再说,湍哥哥五年前会离家,泰半是因为被你逼走,他根本讨厌你、不想娶你,你不能走,所以他走。我没说错吧?”
见栀儿瑟缩地站在原地,和主子一个鼻孔出气的冬青,恶意推了栀儿一把。
“回话呀,我家小姐问你话,还不快说!”
施咏蝶指明的事实,宛如回程的沉重车马,又把栀儿缩在心底的自卑再度辗过一遍,重重辗过。
“小姐没说错……奴婢从不敢奢望少爷怜疼……”
“还满有自知之明的嘛。”
施咏蝶自信她的美貌绝对超越杜栀儿,加上她与慕容湍门当户对,慕容湍又待她极好,所以即使慕容湍不在府中的这些日子,她依然勤于来访向老夫人问安,现在连老夫人都有意要促成两家婚事,而她坐上慕容家少夫人的宝座是迟早的事,谅杜栀儿也坏不了她的美事!
“好心告诉你,只有我家小姐才能成为慕容少爷的元配妻子!”冬青的气焰会这么高张也无可厚非,她早就认定她的主子将来是慕容家的女主人。
“冬青,你太多嘴了!”施咏蝶甩眼轻斥。“不过,既然冬青都说溜嘴了,多你一个知道也没差。老夫人有意要我嫁给湍哥哥,你怎么也不可能跟我比,懂么?冬青,咱们走。”她朝木然的栀儿冷哼了声,才款步轻移离开。
“哼!”趾高气昂的冬青,也跟着用鼻孔对栀儿大大哼一口气,甩头追随主子而去。
栀儿蹲身拾起地上残破不堪的纸鸢。
她将纸鸢牢牢抱在胸口,借以掩饰心口传来的疼痛。
只是,已经分不清心口的揪疼,到底是来自于施咏蝶所说的话,还是因为毁坏的纸鸢……
第六章
冬日初升,晨光熙微。
一道颀长身影,踏着沉稳步履走人寂静的院落。
回到熟悉的居室,来人环顾四周,入眼所见均窗明几净,不惹一丝尘埃,连摆设也都原封不动,维持他离开前的原貌。
显然,就算他不在府中,也有人勤于洒扫此地。
忽地一阵细碎迟滞的资音由远而近传来。
天刚亮,会是谁?当他警觉地回过身,一道木头的坠地声跟着响起——
砰!一个装水的木桶在他面前翻覆,水洒了一地,房内云时成了水乡泽国。
双手提着水桶的女子才踏入门槛,乍见房内之人时,白皙无瑕的俏脸写满了震惊,圆瞠的明眸里尽是不敢置信,粉唇因讶异而微启,于是……忘了手中的水桶。
他——
“不认得我?”他倒是一眼就认出她来了。
一身鹅黄色衫裙的她,比起五年前长高木少,身材虽然依旧纤细,但已不见稚气未脱的模样,教他一眼就认出她的,是那对黑白分明的水眸,仍旧宛如两泓清池的眸……即使远行也依然牵扯着他心魂的眸。
闻声,栀儿又是眨眼、又是揉眼睛,最后还用力拧了自己脸皮一下。
唔,会痛,不是错觉……
他的身形更为挺拔轩昂,面容更加阳刚慑人,也比以前黝黑了些,而那俊凛不凡的五官与低沉不羁的嗓音,确实是——“少爷……”她眼眶一热。这一刻她深深体悟到,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就一趟相思的旅程来说,好似走了一辈子,那么远……
少爷回府了,就站在她面前。面前?!
栀儿倏地垂首,没忘记慕容湍有多么不情愿看到她。
“在我房里留一滩水,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