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栀儿闻声抬头,见着采人,早已哭得红肿的双眼又是一红。
“起来,没听到么!”看到她左手还缠着布条,熏黑的小脸划过一道道泪痕,慕容湍把心头冒出来的窒闷归咎于她的丑样。
“栀儿知错了,求少爷原谅……”她哑声央求。
“不听话?我叫你起来就起来!”
她不敢违逆,忍痛试着直立起失去知觉的膝盖,岂料双腿一软,小小的膝头又即将重新和地面粘在一起——
慕容湍大手一捞,让她跌在自己怀中,不客气的怒斥在她头上爆发——
“笨蛋!连站都站不好,还妄想救什么纸鸢!”如果任她往地上一撞,非撞出好几天都化不开的瘀青不可!
感觉环抱着她的手臂温热有力,耳边听见埋在宽阔胸膛下的心正安然无事地跳动着,整夜宛如踩在悬崖上的栀儿,像是攀住了终于出现的援手,顿时抱住他精瘦的腰杆号啕大哭,其间还夹杂了频频不断的道歉声。
“呜呜,栀儿对不起少爷……呜,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怀中纤细娇小的身躯似乎塞满了强烈的恐慌,他的心头没来由地紧揪。
“够了,我没事,不要哭!”他粗声道。
唼,他究竟在搞什么?哄一个专来伺候他的小娃娃,有没有天理呀!
慕容湍在懊恼低咒的同时;却没发现自己下意识收紧了双臂。
仲夏,蝉声唧唧,伴和书斋里的谈话声。
栀儿端来茶水,书斋里两名男子正自顾自讨论。
“由于去年冬季格外干寒,苏枋、红花此类做朱色染料的植物,以及栀子、盖草此类做为黄色染料的植物,今年生得并不佳。”
说话的是年约四十的染坊管事程大兴,程家两代都是慕容府的染坊管事。
近两载,王氏已逐渐下放家业给慕容湍打理,因此,各作坊管事遇事都会与慕容湍报告商榷。
“对朱、黄两色染布影响有多大?”
“回少爷,怕是得减至一半。其实增采朱砂、石黄矿,来维持朱、黄两色的染料量亦无不可,但成本高得多、费时也久。”福态的圆脸,两道眉头深锁。
总而言之,此两色用量之高不遑多让,无论采不采行替代方案,损失都大了!
慕容湍敛眉沉吟,而后道:
“无论皇亲国戚或平民百姓,现有的色料先染买方近三月预定的布疋。另外,通知矿区增采朱砂及石黄一倍的量应急,先这样办。”但他明白光是这样还不能完全弥补亏损。“程管事,我想找些相关记载,需要你从旁协助。”
“属下定当倾力。”程大兴拱手作揖,对这位年方弱冠的年轻主子没有挑剔,慕容湍虽然出身大户,对织染却愿意从基础学起,凡事亲力亲为,实属难能可贵。
斟完茶的栀儿本应退出书房,但听见他们的谈话后,忍不住驻足。
“请问……有试过茵草和槐米来做染料么?”
她的询问,引起他们的注意。尤其是程大兴,连忙追问:
“你是说茜草、槐米这两种药草?”
“对,它们虽是药草,但西草也能提炼红色染料,槐米能提炼黄色染料。”
经她一提,程大兴茅塞顿开,豁然拍掌——“哎呀!你这么一提,我印象中好像听先父曾说过,某些药材能做为染料没错!小姑娘,你怎会知道?”
栀儿战战兢兢望向慕容湍,深怕他认为自己凭什么大放厥词,方才的脱口出言已经令她有些羞赧。
“说。”慕容湍盯着她怯怯的神情,薄唇吐出一个字,等着听。
“是……”栀儿据实以告。
“那是我爹教我的,我爹曾是染坊师傅,他说过西草是凉血活血的药材,亦可炼成染料,在江南分布极广,受寒害的程度会比京城来的小;栀子耐寒力弱,盖草生长不喜干燥,所以才会长得差,槐米的花期在夏季、结果期是初秋,今年应该来得及采收。”
一对波澜不兴的黑眸掠过几不可辨的波动,一张认真的小脸映入其中。
“太好了!终于找到应急的方法了,我这就回去让人采来提炼!”程大兴如释重负,眉头上的郁结也解开了。“小姑娘,你还懂得哪些染料?青色、黑色的也懂否?”
“青色类有鼠李,黑色类有皂斗。”
看她对答如流,程大兴颇为赞赏,不禁提议:“少爷,属下见这位小姑娘颇有天分,是否能向您要地来染坊学习、帮忙?”程大兴当然不知自己要的是“谁”。栀儿心口一顿,呼吸有片刻的凝滞。
少爷会要她去么?“她——”不去。
慕容湍煞住差点出口的拒绝,对自己由衷的反对感到讶异,矛盾与懊恼在眉心交锋。他不是一直都希望杜栀儿能远离他的视线么!现下终于有借口摒开她,他还反对什么?
甩开纠结于心的莫名烦闷,慕容湍刻意让自己看起来无所谓,矜淡黑眸扫向那张拥有黑白分明清眸的小脸。
“从明日起,你去染坊做事。”
他的决定,无疑让栀儿顿在半空的心,往下倏沉。
少爷宁可赶她到染坊,也不愿让她留在府里……
程大兴开怀而笑,忙不迭提醒一旁默不作声的栀儿。“少爷让你到外头见见世面,可比当个丫鬟有意义许多,还不快谢恩!”主子果然是个措才爱才之人哪!
栀儿喉头一哽,福身的同时,也惹动挥之不去的心伤。
“栀儿谢过少爷……”
第五章
茶温不对。
慕容湍眉头微拢,正要抬眼斥责备茶的丫鬟,但映入眼帘的却不是熟悉的那个人,到口的愠语只能吞回腹中。
他不饮凉茶,即使正值炎炎夏日也不例外,唯有栀儿清楚他的习惯,实在不应该让她到染坊去——
该死!
他怎么会有这种念头?
何时开始,他竟然习惯杜栀儿的存在?!
慕容湍握拳,对矛盾紊乱的思绪感到愤恼,盯着那盅喝了一口的冰镇凉茶,他的火气不降反升。
“冰凉透心,通体舒畅,好茶!”一旁,赞不绝口的秦啸日,突然发现好友绷着俊颜,脸色难看到活像有人赏了他一巴掌。“怎么了,茶不对劲?”
“没有。”慕容湍闷道,仰头将茶一口饮尽。
不像没事,不过他老兄既然说没事,那就没事吧。秦啸日扬了扬眉宇,不打算格虎须,自顾四处张望半晌,他的动作引起慕容湍侧目。
“找什么?”
“今日侍茶的人怎么不是栀儿,她上哪去了?”
“你问她做什么。”慕容湍目光一泛,不觉醋意横生。
“没什么——”好友僵硬防备的神情让秦啸日若有所悟,某个念头在脑海勾勒成形,他马上又加了一句:“只不过有件东西想亲手交给她。”
亲手?
“什么东西?”慕容湍连唇角都沉了下去。
秦大公子好整以暇地喝了口凉茶。“不足挂齿的东西。对了,我方才问你,栀儿上哪去了,你还没回答我。”
“她不在府里。”这几个字,几乎是从慕容湍的齿缝进出来的。那个“不足挂齿”的东西是什么?他们几时走得这么近了?
“那可真不巧!”秦埔日一脸惋惜。“罢了,改日我再——”
“没有改日。”慕容湍不客气地打断好友的未竟之言。
没有改日?“你不会终于忍无可忍,把栀儿给扫地出府了吧?”有这个可能,毕竟慕容湍从未给过栀儿好脸色看。
“没有。”
“慕容,我从以前就很好奇,你与栀儿主仆俩既然‘不合’,你何必执意留她在湍楼大眼瞪小眼?”别人的家务事他不应该管、也不想管,但他实在是想不透好友何苦为难自己。
“不是我执意,而是祖奶奶。五年前,她老人家替我纳媳冲喜,从此要那个小我七岁的冲喜新娘服侍我。”五年来,慕容湍首次对此事坦承不讳,而且有股非要秦啸日知道不可的强烈想望。
不知为何,让秦啸日知道栀儿是他的人之后,哽在心头那该死的郁闷,竟莫名扫清许多!
原来如此,栀儿是慕容的冲喜新娘。
秦啸日恍然大悟,并不感到意外。慕容湍以前曾经病危,老夫人会买个女子替他冲喜,一点都不稀奇。
“所以,等栀儿及等后,你会和她正式拜堂圆房?”
好友这无心一问,惹得慕容湍背脊一僵,当场一阵哑口无言——
内心百般抗拒下,他压根没有想过这件事,栀儿看起来还那么小……该死的!看着好友逃避式的沉默,秦啸日所有疑问都有了解答。
“慕容,冲喜之事对你来说可能只是无稽之谈,但依老夫人的个性和观念,栀儿注定得伺候你一辈子,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难道你不觉愧对栀儿?她是你的媳妇已是既定事实,何不接受官。”
“没人替你冲喜,你不晓得被人摆布的感受。”慕容湍眼神一黯。
泰啸日思索了下。
呃,也对啦,以他的身分地位,想娶什么样的美妻没有,要是硬被塞个不知圆扁美丑的小媳妇,想来也会不甘心。
“想开些,老夫人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我倒觉得栀儿没什么不好,人是瘦小了些,不过认真好学、谦卑有礼、长得清秀可爱,尤其那双滴溜溜的水眸儿,像泓清池似的。”慕容湍还算幸运!
“东西拿来。”回应秦啸日一番赞美的,是冷了好几倍的嗓音。
“什么东西?”曾经出现过的问句,这会儿换了个人问。
“要交给栀儿的东西。”慕容湍捺着性子咬牙道。
“喔,只是一本书和一些纸而已。”秦啸日从宽袖里掏出一本古乐府及一叠纸张。“之前送给栀儿的古诗集和论语,她应该已经读完了,所以再送给她。”
“你送书给她?”还不只一本?
慕容湍铁青着俊颜接过书册及纸张,锐利的黑眸直瞪面前的男子。
秦家所营商肆不只有织染作坊,还包含书肆、药材行、香料铺等,这些白麻纸虽然不是秦家书肆所卖的最上品,但也绝非一般人所用得起,堂堂秦家少主肯送这些东西给一个丫鬟,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或者,是她向你要的?”黑眸中燃起怒火。
“是我看她想读书习字才送她书纸,你别误会她。”
真是!慕容湍和栀儿朝夕相处,应该比他熟悉栀儿的为人吧,干嘛一副怀疑栀儿红杏出墙的样——
嘿!
秦啸日兴味一笑。
“既然栀儿人不在府中,那就麻烦你转交给她。”
看此番情势,就等着慕容湍“想开”罗!
慕容家的织染作坊幅员相当广大,偌大的占地区隔出织、染、缂、绣等十余座院落,每座院落又有多幢各有其用的大瓦房,分工细微,规模不输官府设置的织染署,是民间数一数二的私营织造大家。
“少爷,您来了。”染坊管事程大兴一见来人,立刻迎上前招呼。
慕容湍手里抓着一本书册,一脸愠色踏入染坊。
“栀儿人呢?”
“栀儿?”没想到主子会突然问起栀儿,程大兴呆楞了下。“她这个时候应该在染房——少爷?”话还没说完,面前的人宛如一阵旋风突扫而去,程大兴一头雾水连忙跟上。
他们来到染院,突然听见某闻瓦房传来一阵此起彼落的惊呼声。
“发生什么事?”慕容湍凝眉问。
“屑下这就去瞧瞧。”
程大兴前去一探究竟,慕容湍也步向瓦房,才走了十步不到,得知惊呼声因何而起的程大兴就踅了回来。
“少爷,是栀儿又摔到染缸里去了,好在——”
未待他语毕,脸色一变的慕容湍便往瓦房奔去。
燠热的瓦房内,有两排足足一人高的大陶缸,内盛经过滚煮提炼而成的染料,用来染经纬丝线,这些先行染色的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