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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的将一块毛巾按在了他的口鼻之处。金世流大惊之下,瞬间便晕了过去。
赵英童把金世流关进了酒店内的房间中。这回他不再有闲心做戏了。香港沦陷了是不假,可也没让日本人看守成铁板一块,总有缝隙容他这样的小小人物偷偷离去。他花了大价钱,接洽了一位当地的所谓大哥。大哥收了钱,表示可以将他们弄出香港,不过要等。
赵英童现在的状态同他弑父时差不多。演戏是爱好,真是事到临头了,他也有点自己的主意。没有什么能束缚的了他,他能做出任何事情,而不受良心折磨。
如此又过了五天,赵英童带着金世流,坐船跑了。
跑哪儿去了?大概只有当事人和那位大哥知晓。不过大哥专门从事这种业务,送走客户无数,大概也不会特地去注意这个瘸子。
至于赵英童是如何在自己跑路的同时,又能拐带上一个愤怒不已的金世流——那更是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知道了!总而言之,金世陵发现二哥失踪之时,很是恐慌了一阵;不过后来从杜文仲那里听说了金世流出门时的情形,又稍微放了点心。赵英童不过是恶心恶心他而已,总不会伤害他的。
香港的日子,过的是日趋艰难了。金世陵这种胡闹够了的人,就安安心心的蹲在家里做良民。沦陷区内是永远的物资匮乏。在这种没吃没喝的状态下,金太太在第二年的十一月,又产下了次子泽生;第三年的十二月,产下了女儿斯蒂芬妮;第五年的八月,就是日本投降的那天,产下了四子雪生。
平均下来,金太太几乎就是一年一胎,这完全出乎了金世陵的预料,简直就是令他措手不及。平心而论,金太太虽然多产,可是并没有如何麻烦到他的身上,全部都是自己去操劳。可是金世陵终日口粮不足,又要听家里这些孩子呱呱大哭,真是被吵的头昏脑胀,恨不能上楼去掐死几个以图清净。
胡乱在头上扣了顶帽子,他一赌气离了家,要出去走一走。
他是信步乱走一气,也没有个目的,看哪里热闹就往哪里钻。后来就到了一条小街之上。道路两边都是卖吃食的小摊子,专卖一些萝卜饼之类的粗糙食品。金世陵手头的港币有限,美金存在银行里,对于沦陷区内的人来讲也是可望不可即。太太一年一张嘴的生下来,他出于为人父的天性,也不好意思同孩子们抢嘴吃,虽然的确抢过几次。元生五岁了,碰上这样一位父亲,时常气的要跑去金太太那里告状:“爸爸吃我的糕!”
金太太有什么办法?丈夫也是她的心肝宝贝,吃糕就吃糕吧!
金世陵站在一个炸油饼的摊子前,掏钱买了两张,用纸垫着手拿了,也不怕烫,边走边吃,不知不觉的走到街口,一张油饼已经下了肚。
“真好吃。”他一边想一边转身折回去,又买了一张。
因为肚子里已经有一张饼垫底了,所以这回他吃的比较从容,走的也比较从容。一路慢慢踱到街口,他忽然觉着裤脚一紧,低头看时,只见一双脏兮兮的手扯了自己的裤脚,沿着那双手再看过去——正是一个污秽不堪的乞丐!
他看了一眼就赶忙把脸扭开了,怕影响食欲。然后一脚把那乞丐蹬了个倒仰:“滚!”
那乞丐倒是锲而不舍,一翻身扑上来又抱住了他:“先生,行行好吧。”
金世陵后退不及,又用脚踢他:“赶紧滚——哎?”
他收回了脚,弯下腰仔细的盯了那乞丐的脸:“你……是你?!”
第 58 章
金世陵手持油饼,弯腰探头仔细瞧着委顿在地上的这个乞丐。
虽然这乞丐一头乱发遮了大半张脸,露出的那小半张面孔也是污秽的看不出本来肤色。可是如果仔细辨认的话,还是能大概看出他的本来面目——温孝存!
金世陵大为讶异,张了张嘴,他试探着问:“温、温九?”
乞丐跪抱着金世陵的腿,听了这句问话,那动作就一滞,随即仰起头来:“你是……你是谁?”
“我是金世陵啊!”
温孝存听了这话,就受了惊似的猛然松手向后一撤身:“世陵?”
金世陵伸手去撩他那挡在眼前的肮脏头发:“我变样子了吗?你怎么会不认得我?”
头发拨开,金世陵看见了温孝存的眼睛——黯淡、无神,半睁着望了前方,已经没有了目光。
温孝存愣了半天,忽然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去抓紧了金世陵的裤脚:“世陵,我的眼睛瞎了,看不到你啦。”
金世陵同他面对面的蹲下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温孝存还抓着他的裤脚,浑身都在哆嗦:“世陵……你救救我吧。”
金世陵见到了温孝存,虽然是万分的惊讶与激动,可还没有因此忘记了卫生。为了双方能够心平气和的进行长谈,他把温孝存带进了附近一个澡堂里去,多花了点钱,让人给他洗了个澡,自己则跑到澡堂旁边的铺子里去买了一身布衣同鞋袜。
把温孝存打扫干净后,金世陵又领着他去了街口一家理发店里,让剃头的伙计把他修理的露出了本来面目。
温孝存瘦的堪称是皮包骨头了,穿着一套不甚合身的粗布衣裳,头发剪的短而潦草。这个面貌自然是不大好看,尤其是有先前那个大富豪温九爷相对比着。出了理发店,温孝存紧紧的抓住了金世陵的手,金世陵就一甩胳膊:“两个男人手拉手走路成什么样子!你看不见,扯着我的后衣襟好啦。”
温孝存依旧是好脾气,当场松手——随即揪住了金世陵的西装下摆。
金世陵带着他慢慢的往家走,口中就问:“你是怎么搞的?会落到这种地步。”
温孝存跟在他身后,声音轻缓的讲述了自己这几年的遭遇。
原来当年他被压在废墟之下后,直过了三天,才有人过来进行了救援。他作为废墟中唯一的活物,被送去了医院内治疗。
他也不清楚自己的眼睛是怎样瞎的,先以为是眼球受了伤,后来医生说是脑子里有了淤血,压迫了神经,才导致了双目失明。
除了双目失明,他还断了左腿的骨头,以及胸前的几根肋骨。在医院内住了三个月,他的伤算是好了。没人接收他,他就被扔到了大街上。
当时他身上除了一套病人服之外,什么都没有。他的财产全在内地,港内是没有中央银行可让他提款子的。他的朋友们也失了踪影——当然,或许踪影没有失,只是他看不见罢了。
他身上无钱,又回不了重庆。无奈之下,只好在街上流浪着讨生活。而对于一个瞎而病弱的人来讲,似乎除了乞丐,也就没有其它的职业可选。于是这位身价十几亿的富商温九爷,竟被困在香港要了三四年的饭。
这听起来似乎是有些荒谬,不过这的确是事实。也正因为这是个事实,所以温孝存能够一直熬着活下来。
“世陵。”他抓救命稻草似的抓着金世陵的衣襟:“送我回重庆,好不好?” 金世陵回头瞧了他一眼,就见他可怜巴巴的,一双眼睛毫无光彩,仿佛是望着自己,其实却是——他再也看不到这个世界的面目了。
金世陵想着这坏蛋曾经的风光得意,以及此刻的落魄凄惨。心中并没有报应不爽的痛快,只是觉着悲凉。
“交通一恢复,我就送你回去。你要去哪里?重庆吗?”
温孝存点头:“是的,重庆。世陵,我一旦回了重庆,一定重重的报答你!”
金世陵笑了一声:“还重重报答我呢……先想想你自己以后的生活吧!眼睛瞎了,光是有钱又有什么用?你身边一个亲近可靠的人都没有,到时候人家把你的钱哄骗光了,你还不知道呢!”
温孝存道:“你的话很对,我也知道这个道理。”
“那你怎么办?”
“我不知道。”
金世陵把温孝存带回了家中。金太太两手的面粉,正在和面。忽然见丈夫带了个面有菜色、骨瘦如柴的瞎子回来,就觉着很惊讶,张着两只手迎接出来:“世陵,这位先生是……”
金世陵见太太穿着件战前的丝绸长衫,颜色亮丽,愈发衬得面色暗黄。头发也乱蓬蓬的,就不由得皱起眉头来:“我的一个朋友,方才在街上遇见的。你这是做什么呢?”
金太太刚要回答,忽然就听隔壁“哇——”的起了嚎哭,接着元生很费力的抱着斯蒂芬妮走出来:“妈妈,雪生从床上掉下来啦,砸了泽生。”
金太太听了,转身就要往隔壁跑。金世陵见状,连忙喝住了她:“做你的饭去吧!我去看看好了!”
金太太万没想到他会帮忙,真是受宠若惊,又惦记着案板上的那一点好面粉,所以就喜滋滋的回了厨房。而金世陵扔下温孝存走入房内,只见婴儿雪生和幼儿泽生正趴在地上一起嚎哭,就走上前去,抓着泽生的衣领,将他拎起来放回床上,然后抱起雪生乱摇一气:“宝宝不哭哦……你他妈的还哭?!”回头去找大儿子:“元生,过来哄哄你弟弟!”
元生早抱着妹妹跑去厨房了。
金世陵无奈何,只好抱着雪生走出来,一边指点着温孝存坐下,一边从茶几上拿起饼干筒子打开递给他:“吃吧,那两张油饼不够什么的,等我太太开晚饭,那还早着呢!”
温孝存接过那个小铁筒,边吃边问:“什么时候结的婚?”
金世陵想了想,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同太太过了一辈子了:“大概是五年前?”
“几个孩子了?”
“四个。”金世陵一边轻轻拍打雪生的后背一边答道:“三个儿子,一个女儿。”
雪生嚎的快要断气了。
金世陵低头看着胸前这个涨红的、拳头大的小脑袋,心想桂如雪小时候是这样讨厌吗?这到底是不是桂如雪?
一想到这里,他就有点出神。忽然身后响起一声极刺耳的尖叫,回头一看,他那四岁的次子泽生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前,正长大了嘴巴哭叫着要妈妈。
金世陵抱着怀里这个热气腾腾的雪生,怒目而视着哭叫不已的泽生,心想真得掐死几个了!
把雪生胡乱搡进了温孝存的怀里,他起身大踏步走到泽生跟前,弯腰扒了他的裤子就开始啪啪打屁股。泽生求母不得,反要挨揍,真是委屈的要死,当即就抬起手,照着他爸爸的脖子很响亮的拍了一巴掌:“爸爸坏……妈妈救命啊……”
金世陵的脑浆变成了一堆面糊,恨不能也哭上一场:“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你看妹妹多么乖,家里就是你在闹!”
泽生提着裤子紧紧靠在墙壁上:“我不要你!我要妈妈!坏爸爸!”
金世陵站起来,想把这孩子一脚踢出去。强忍了半天,他把泽生瞪的没有语言了,才疲惫不堪的转身走回到温孝存面前坐下:“我和你一样,这些年就只有手头的一些港币可花,日本人在时,还有一大部分钱被换成了军票。家里雇不起老妈子,结果就闹成了这个样子!”
温孝存抱着雪生:“会好起来的。我经过了这些磨难,尚且还能乐观;你有家有业,前途大好,更应该振作起来。”
金世陵发现这温孝存做了三四年的乞丐,头脑上倒是没有退化。虽然因为实在面黄肌瘦,不大像银行家了;可是说起话来依旧有理有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