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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洛阳忆(一)
李世民并没有完全遵照长孙皇后的意思办理后事,他下令建筑了昭陵,因九嵕山为陵,凿石之功才百余人,数十日而毕,昭陵气势十分雄伟宏大,从长孙皇后病逝到昭陵建成花了五个月,于其年十—月将长孙皇后遗体葬于昭陵。年后,贞观十—年二月,李世民又下诏令营建昭陵,名为元宫的昭陵寝宫,用于与长孙皇后同葬。同时,他并下令在宫中建起了层观,以便随时凭高远眺昭陵。
因长孙皇后病逝,李世民长期只来回两仪殿和神龙殿,后宫也因长孙皇后之逝哀默,自动禁了欢愉之聚。最会闹事的人也因此静了动作,尤其是采荨,竟是能数月不起风浪,虽李世民偶许召见她几次,但都只坐了少会儿就请出了神龙殿。反而是我,几次前往神龙殿时李世民都许我进殿,有时陪他看奏折,有时与他下棋,但都心不在焉。这日在两仪殿,他忽然说要带我往正修的层观上去看看,我知道是他想见长孙皇后的昭陵了。而也就在这时,殿外魏征求见,李世民并未取消往层观的想法,邀请了魏征一起登楼。
顺着直上的台阶登至高处,楼道的风很冷很猛,我收拢肩膀的狐皮风衣,遥望远处巍然屹立的山巅,那就是昭陵。魏征同时也是看到了那一座山陵,他站在李世民身后,面色凝重。李世民则叹然问他:“看见昭陵了吗?”
魏征却是摇头:“臣眼花,看不见。”
李世民用手一指:“在那。”
魏征上前一步,往李世民指的方向瞧了一眼,回道:“臣还以为陛下让臣看献陵,要是昭陵臣早就看见了”
献陵是李渊的陵墓,魏征此话一出,李世民顿时愣了神。少顷,他默然转身,缓缓步下楼台,孤独凄凉的背影消失在渐行渐远的风里。
王朝的道德标准是以孝为先,至于夫妻之间,则很冷酷的要求“夫不祭妻”,连祭奠都不被允许,公开思妻怀妻更加会遭人讥笑和轻视。李世民作为一个帝王,对此规矩自然是心知肚名,但他却毫不避讳作层观,望昭陵,如果不是太过思念,情难自已,又怎会明知故犯呢!而魏征今日讽谏,无疑狠狠刺痛了他,一个男人,更是一个帝王,竟然连对亡妻的思念都不能有,这是多么残忍的事啊!
我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不回神,魏征步到我面前,轻轻叹息,弯身拜说:“长孙皇后已去,臣等悲痛,但臣等和皇上皆不能因此失意。臣还请娘娘闲暇之余多多鼓励皇上,使之振奋。”
我静静微笑,点头:“这是自然。魏大人心意,相信皇上会明白的。”
魏征颔首,两眸在我身上顿下,带着淡淡的坚持:“另外,臣有一事相戒。皇上手上持的是天下的兴亡,臣不愿看到皇上因为感情之困而失治政之心。不仅仅是逝去的长孙皇后,对娘娘你,还有那后宫众人,臣只这一言相戒。”
微一沉吟,我笑了笑:“魏大人的意思,本宫明白。”
他沉下面孔,优雅行礼:“但愿娘娘是真的明白。臣,告退!”
他作揖后退几步,然后离去。我回头望向威严的昭陵,回想方才魏征所说,柔肠百转,滋味万千。
当我再来到两仪殿,李世民已在前一刻下令拆除眺望昭陵层观,然后回了神龙殿。魏征的话暗暗提醒李世民没有建高楼望献陵,是忽视了孝道,于理于情都不和,身为帝王的他,不得不下令放弃心中念头。我想,此刻的他定是悲痛至极,当我来到神龙殿时,他埋头坐在软椅上,我坐在他身边,握下他的手臂,看到他的面颊竟是湿润一片。
我心中绞痛,伸手轻轻将他搂进怀里。
“她走了,我觉得还没对她足以好!”他痛声。
我紧紧抱住他,声音有些颤抖:“皇上对皇后娘娘真心一片,皇后亦是对皇上用心良苦。我想,皇后定是不愿看到皇上这样的。”
殿中无人,只有单一的烛光闪烁,他依在我怀里,肩膀越颤越深,压抑早喉间的悲痛终于爆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这么痛苦地流泪,他的无助如孩子让人心疼,我低下头将脸贴在他的发上,悲不可言,泣不能声。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手臂隐隐发酸,怀里的人已经平静下来,仍挨着我紧紧抱着。我轻轻叹息,他抬起头,眸光微微转深,没有说话,只是一眨不眨的看着我。我略略定了定神,勉强自己微笑轻言:“如果兮然有一天也不在了,你会不会像今日这般为我流泪。”他犹豫半晌,终是没有回答。我垂下眼,苦笑自责:“这个时候,我不该问的。悲由心生,问了便是强迫,便是假象。”
他深深注视我,眼中流转凄然悲伤,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我从未想过你会先离我而去,我也不想看到你离我而去。”
我呼了一口气,直视他的眼睛,轻声开口:“看清楚我,在你面前的是我,而不是……不是……”
他手臂一动,将我搂进怀里。我暗暗顿了呼吸,软了身子,随他的动作依进他的胸膛。他抱着我,气息从沉默到柔和,然后轻轻开口:“这几月心情太过压抑,我想出去走走。我们去洛阳,可好?这是我早就答应过你的。”
我有些诧异,心间却因他这句缓缓暖了起来,我含泪一笑,点下头。
很快,李世民定下出宫之日,然后来几日都极力整理堆积下来的奏折和国事,彻日彻夜忙碌。有时忍不住睡意,冬寒之夜,他就坐在椅上困睡,我嘱咐周公公定要劝他回榻去就寝,可每每再唤醒他的时候,就又继续开始整理国事。他这般奋力,我不禁自责起来,若不是要去洛阳,他也不会日夜将当前国事细心尽力处理完。
此次出行,李世民计划上只带我和薛万均。后宫因此纷纷扰扰,却是无人敢提什么意见。到了出行前日,各宫妃嫔前来给我道别,皆送上不菲之礼,我知道,这些人是在讨好,更实是在找机会扶摇直上。
次日清早,我与李世民坐上备好的马车,薛万均在前引路,简单的队伍缓缓行驶在宫中。莫约着快到宫门口了,马车忽然停下,车外的太监说话:“皇上,魏大人带着另些大人站在宫门前。”李世民一听,撩开车帘跨出车厢,我也一惊,跟着走了出去。只见高高的宫门前站着许些穿着朝服的大臣,最前面定定站着一个人。此人面神微愤,两眸注视了我一番,然又落在李世民身上,大步一迈,带着众臣行了大礼。
来人便是魏征。
李世民见了这阵势,怎么还会不知他们想做什么。他扫视下面恭敬大忠的人,扬声问:“朕微服私访,体察民情,魏长史有何意见?”
魏征抬起头,犀利的目光直直不畏落在我和李世民身上,开口:“皇上微服私访,体察民情,是爱天下。但皇上随身只带一个薛将军,臣担忧。皇上到底是体察民情,还是重归旧地,臣不干涉,但帝王不该被凡尘琐事所牵绊,可要以大局为重啊!”
李世民眉已皱起,虽有不悦却仍和声道:“朕已经批好所有奏折,嘱下所有安排,一有急报秦将军会快马加鞭递送于朕。朕久未出宫,不知百姓富贵穷苦,亲民才好亲政,才好安治天下。魏长史,你说对吗?”
“皇上有理,可……”魏征还要说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笑声给打断。长孙无忌从广场边走来,大袖迎风,面中含笑,眼中却是深厚的凝重。他站到魏征和各几位大臣之前,对魏征说:“魏长史,皇上定下出宫之日时便着手处理朝中诸事。现下皇上要走访民间,同是国事,魏长史莫要胡乱猜想。关于只带薛将军一人……呵,加派人手只会引人注意,若是勾来不善之人岂不可恶。所以我已吩咐一支护卫暗中跟随,护皇上和德妃周全。魏长史还担心什么吗?”
魏征面色顿然,长孙无忌一言将他解答地无由可对,不高兴不服气也只好恭身:“如此,甚好!那么臣等就恭候皇上回宫!”
他侧开身子,身后的大臣也跟着让出一条道。李世民向长孙无忌微笑颔首,带着我重新回到车厢。马车前的太监吆喝一声,车轮又缓缓滚动起来,窗口的帘随风晃动,跳跃着期待与兴奋。当马车驶出宫门的刹那,车厢内的光线立即明亮起来,我掀起窗子,外头是一片还泛黄的草地,与远处淡蓝的天空相互应接,真是挡不住的天地浩阔!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宫外的气息果然要飞扬许多,蓝天白云,阳光甚暖。虽有寒风从窗外透进,却是带着泥土的芬芳,整颗心都清澈起来。云中传来遥远的风铃声,我的思绪也随这风儿飘扬而去,应着温暖的风景,丝丝缭绕。
我和他静静坐在车厢中,两面的窗子都开着,我们各自望向两边。流动的空气将我发丝扬的纷飞,我隐隐感觉有人触及我的衣裳。我回头,李世民正撂着我一束头发轻轻撩至背后,我温婉笑着,靠向他宽厚的肩膀。
第168章 洛阳忆(二)
马车行地十分平稳,李世民与我都不说话,气氛安详舒心。我心中始终打着一个疑团,想了许久从他怀里抽出身,开口问起:“长孙大人这次帮了我们,可我看他的眼睛并不是很高兴。”
李世民闻言,含苦一笑,叹息着:“如何高兴地起来。”
我看他面情又加之这无奈之叹顿时明白过来。长孙无忌即使帮了我们,却是不代表高不高兴的。长孙皇后病逝才半年,李世民就独带着我出宫,在别人看来实在情薄。可朝中是不让丈夫太挂念逝去的妻子的,魏征讽谏就是极好的例子,而此时就将这显得太过矛盾,所以助与不助都是件让人伤神的事。
见我愣神,李世民补充说道:“无忌与我是布衣之交,倘若连他都不懂我,这朝中还能有谁理解我,他又岂会不懂其中道理。有些东西从来都没有失去,就像无垢,就像你。我能想明白的,无忌也一定能够明白,现在你明白了吗?”
我点点头,照理应该是喜,可心中为什么似有大堵,悲喜不明。
长孙无忌的心态我是不必担心了,可还有那拦宫门不成的魏征,他真真让我揪心起来。他先前就慎告过我莫要让李世民沉于红尘之事,没过几天李世民就带着我出宫往洛阳,魏征对我的意见定会由此大增,回宫之后的日子,也许会因他有所干扰。
长安到洛阳,当初行军之时也用了半月有余,而今沿途时有停顿,约计需数十日行程。李世民将这路赶的不紧不慢,而我却担心起宫中政物,我们出来这几月,朝廷上奏的折子定会堆积成山,到时不仅决策有所怠慢,李世民回宫后还得日夜操劳,这前前后后的劳累,都是为了这一次洛阳之行。我向李世民请了三次快马,这日他终是奈不住我的再三请求,让薛万均带快路前往洛阳。
颠簸了十日,李世民在马车中坐不住了。他面色纠结,两目暗淡,略带无辜,问我在马车中坐的可舒坦,位子会不会太窄。我原先并为察觉他真实所问,于是实话相告,说一切都很好,并且奇怪他怎的忽然问这话。到了镇上客栈,薛万均牵着所骑马儿到马厩,李世民望着那匹大棕马略显叹息,我想起在马车中的所问,这才明白过来,不禁发笑,于是在用膳之时悄悄让薛万均去马市选一匹好马来,嘱咐他不可让李世民知晓,等明日再给他一个惊喜。
这里已离洛阳不甚遥远,入夜之时,我站在窗口回想当年之事,从李世民的一箭想起,到洛阳宫囚,到破镜重圆,到洛阳之战,到胜战归都。这一切还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