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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并不真的认识自己。那张最熟悉的、名叫自我的脸孔,都是这个名叫世界的镜子反射回来的影像。
这时候,余淮看着拿到卷子就翻了个面当成桌布垫着试用指甲油的陈雪君,忽然感到一种深深的羡慕。他第一次主动和这个女生说话,问她为什么一直那么无忧无虑。
陈雪君不是能讲出大道理的人,甚至可能连余淮在烦恼什么都没察觉。她很诚实地说,我没有无忧无虑。
看到爸爸像孙子一样陪着县委**进洗浴中心的时候也会恶心;被男朋友甩的时候也会难过;给同桌买了那么多发卡和本子后对方还是和其他女生联合起来骂她不要脸时,也会气得手脚冰凉。
她放了学背着书包在校门口游荡,上学的时候抱着书包和文具盒在教室里游荡。
没有人愿意和她一桌。她搬来搬去,自己也累了。
我做错了什么?陈雪君眨巴着大眼睛问余淮。
余淮哪里懂得女生之间的那些龃龉,他甚至都没有林杨这个二愣子看得明白。
那一刻他恐怕早就忘记了自己不尽如人意的月考试卷,开始仔仔细细思考自己之前一直不屑于正视的问题,那就是,女生为什么讨厌陈雪君?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我严重觉得以余淮野猴子一样的原始思维,是在不可能得到任何结果。
他果然也没想明白,于是一梗脖子:“我觉得你也没有错。”
陈雪君眼睛发亮,很认真地点头:“我也觉得。我就是没有错。”
话音未落,女孩子的眼睛又默默黯淡下去。
“可是,我不想再拖着东西导出换座位了。就像没人要的野狗,特丢脸。”
我想,我能猜到余淮的回答是什么。
“那我们就一直坐同桌吧。
余淮妈妈的雷霆之怒顷刻就有了成效。焦头烂额的班主任回到班级就打断了自习课,在所有人兴致盎然的目光之下,陈雪君抱着东西站起身,穿过教室,坐到了讲台边上的单桌上。
那个新设立的单独座位,像是这个班级的耻辱柱。
她再也不需要同桌了,这个单独的座位,比第一排还要靠前,为了不阻挡别人的视线,设置得格外偏,就在教室左侧上方悬空的大电视机下面,偏得压根儿看不到黑板。也许班主任也觉得陈雪君再也不需要看黑板了吧。
陈雪君抱着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刚走了一步就不知怎么绊了一跤,所有东西叮叮当当掉了一地。余淮不知所措地起身帮她捡,刚一弯腰就听到后门的一声不满的咳嗽,抬起头,看见自己的妈妈,一脸痛心。
那之后陈君再也没有和余淮讲过一句话,也没有和那个班级的任何一个人讲过任何一句话。五月份,中考之前,全市所有初中生都参加了纯属走形式的会考。会考结枣后,大家就能领到初中毕业证了—陈雪君在那之后就消失了。
“我觉得她不是怪罪你。不和你说话可能真的只是怕给你惹麻烦。”
“你不觉得整件事情很丢脸吗?”余淮小麦色的脸庞微微泛红,不知道是因为愧疚还是气愤。
毕竟是十几岁的男孩第一次说出口的承诺,不管那个承诺背后究竟连接的是友情、爱情还是仅仅一点点交情,第二天就被现实狠狠甩了一巴掌,主导的人还是自己的妈妈。
余淮不是会跟自己妈妈吵翻天的人,顶多就是脸色阴沉地听着长辈的唠叨,左耳进,右耳出不去。他是想要证明自己的,证明那些杞人忧天都是错的,可是联赛取消了,中考又考砸了,没考上尖子班。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余淮的时候,烈日下的报到大会,他听着那位大腹便便的男家长打电话,露出一脸别扭又不屑的表情。
那是胸口郁结的一口气吧,我不知道现在他究竟出完了没有。
“你怎么知道你妈妈一定会在家长会后和张平提让你换座位?”
“你不是都听到了吗?”余淮斜了我一眼,“我知道她唠叨,所以一直跟她说我同桌是个男生,反正你的名字也分不出男女。家长会她一看到就会知道我撒谎,她从来都是绷不住的,肯定马上就会去找张平。”
怪不得他斜我一眼,这的确都属于基本推理。
“昨天晚上,你和你妈吵架了?”
“没有。”
“那你干吗把头发剪成这样?丑死了。”
“心里不爽,我乐意。”
“那你一上午阴阳怪气又是怎么回事啊?”我还是忍不住问他。
“我哪儿阴阳怪气了?我上午都没说过话。”
“喘的气儿都是阴阳同体的!”
余淮瞪了我一眼,没说话。
“那……那你是怪我到处打听,让你没面子了?”
“这是我和林杨之间的恩怨,你靠边站。”
我想了想,林杨那个样子,应该挺扛揍的,所以不用太担心。
余淮觉得他该说的都说完了,就翻开卷边儿的可怜的物理练习册,埋头做了下去,我默默地在一边观察着,他第一道选择题就用了排除法,把几个选项一一往题目中代入,很快就算出了答案。
好像半个小时前他就一直在做物理题,从没间断过,从没讲过一个关于承诺一直坐同桌却没能成真的故事。
“真不知道你操哪门子心,唉。”
他头也不抬地抱怨了一句,继续去做下一道题。
我听着他的中性笔在纸面上划出的声响,真正想问的话始终堵在嗓子眼,然后一寸寸地沿着喉咙滑下去。
他说,他不知道我操哪门子心。
我问再多问题,知道再多不该知道的过往,不过就是想要弄清楚一个最简单的事实。
我知道我为什么想要坐在你身旁。
可你知道吗?
下午的课全是数学。
因为期中考试阅卷的那段时间张峰得了重感冒,所以我们班缺了四堂数学课,都补在了这两天上,我现在一看到函数就觉得特别恶心。
我好不容易稍微有点儿明白集合的奥秘所在了,课程就开始进入函数阶段,等我消化完合集、并集、互斥这些概念,并能稍微避开试卷上的那些“显而易见的陷阱”(余淮说的),张峰已经把函数讲到了对数函数。
指数函数去哪儿了?面瘫张峰你是趁我在课堂上发呆的时候把它们杀了吗?!
张峰驾着一辆塞满了log和f(X)的马车飞驰而去,我穿着拖鞋在后面边哭边追。
面对我的崩溃,余淮轻描淡写地说道:“你不理解指数函数的话,是没有办法学好对数函数的,它们本来就会为反函数……这么说也不严密,但是你就这么理解吧,反正你如果指数函数没搞明白,对数函数我看你也算了吧。”
“请问,你是在委婉地告诉我可以去死了吗?”
余淮点点头:“也可以以这么理解。”
我无比无比无比地疲倦。
在陈雪君的故事结束之后,我们的关系恢复了正常,至少在余淮的眼里是这样的——我的成绩一如既往的烂,他的成绩一如既往的好;我们仍然坐同桌,他仍然对我一小部分时间施以援手,大部分时间落井下石。
什么都没变。
而对我来说,就像是某些念想无声无息地死了。
就像一个人徒步穿越沙漠,始终相信自己不会死,因为手中攥着最后一壶水,只要想着这个,就可以忍耐喉咙的焦灼,再往前走一步,再往前走一步。
然后突然发现壶是漏的,里面早就空了。
如果说我的问题还可以规划为内心戏太汹涌,那么β的困境则全是动作戏。
放学时,简单跑来找我一起坐车回家,我说我还要值日,问她β今天怎么不一起走。简单神色有点儿尴尬地说,她被张平叫去谈话了。
“昨晚不是谈过了吗?”我疑惑道,“β昨天说她要扼住命运的喉咙来着。”
“昨晚没扼住,”简单摇摇头,“她没找到机会,张平后来被几个家长缠着说话,一直聊到大门口,她在旁边根本插不上一句话。今天她本来想要蒙混过关的,一整天都在装没事儿人。”
我想了想今天β的表现。
“还是很有演技的。”我表示肯定。
“可没想到张平还是找到她了,她想得美,张平怎么可能放过她,昨晚家长会点名来着,就她爸妈没来。”
“张平给她爸妈打电话了?”
“所以说咱们小张同志还是很厚道的。我听徐延亮说,张平打算先和β谈谈,再决定要不要给她爸妈打电话。否则今天晚上β估计就要被揍成α了。”
我们正在说话的时候,余淮已经整理好书包,转身匆匆走了。
“往哪儿跑,今天你们组值日!”徐延亮眼尖发现了,在后面扯着嗓门喊。
“我有课要上,耿耿做我那份儿,我们说好了!”
余淮也大嗓门吼回来,后半个教师不少还没走的同学都朝我行注目礼。
“你什么时候跟我说好了!”我有点儿脸红。
“现在!给点儿默契!”他已经消失在门外了。
徐延亮看着我,半响才叹口气说:“家属的确也可以代替值日。”
简单盯着余淮消失的方向愣了一会儿,转头问我:“余淮是去补课吗?”
我张张口,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
“他们要参加联赛了,成绩好的话,有保送机会。”
“高一就能保送?!”简单惊呼,转头去看韩叙早已空了的座位。
“你以为呢?人家和咱们可不一样。”
说话的是坐在我前面的朱瑶。
说来奇怪,我们和隔壁组的徐延亮、简单、β甚至韩叙关系都不错,却很少和坐在自己前排的朱瑶与郑亚敏说话。郑亚敏是个十分沉默的男生,皮肤有些黑,身材与徐延亮相似,类似汽油桶,却没有徐延亮灵活。余淮曾经说过,要不是自己视力好,肯定会和张平求情让自己往前排调。
“郑亚敏简直像座山。幸亏我个儿高。”
“是上身比较长。”我诚实地纠正。
如果说郑亚敏的沉默是性格使然,朱瑶的沉默则是因为珍惜时间。她学习非常努力,体育、美术、音乐课什么的向来能翘课就翘课,下课的时候也一直坐在座位上背单词。我曾经亲眼见过朱瑶因为专心做题,懒得起身去扔垃圾而把吃完的苹果核直接往地上扔。
我也想过以她为标杆来学习的,朱瑶不起身我也不起身,尿急也憋着。结果不出所料——摸底考试的时候,她是我们班第五名,这次期中考试是第三名。
而我两次都几乎垫底。
一开始朱瑶和余淮还会讨论一下习题,朱瑶向余淮请教物理和数学,因为“他是竞赛生”;而余淮常常会板着脸把他认为“不可理喻”的英语、语文习题丢给朱瑶帮忙。朱瑶的英语基本功很扎实,那些生僻的词组和诡异的介词她都能说出个道道,不会像我们糊涂的英语老师,每次讲解选择题的模式都是一样的。
“这道题A、C、D选项一看就不对,所以选β,有人有问题吗?”
“老师,我没听懂。”
“怎么听不懂呢?我问你,A、C、D哪儿对?”
“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不对,不对就选对的,当然选β,还有问题吗?”
每到这时候,余淮就会私底下白英语老师一眼,伸长胳膊戳戳朱瑶。
不过,这种好战友关系止步于期中考试。
因为余淮的期中英语成绩比朱瑶高了三分。
从此之后,但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