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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忍不住,连声大笑,几乎笑出眼泪。
正笑着,倩儿到了。
进来时还红着眼圈,见了我立刻重重跪倒,哭着求我让她留下,宁愿削发出家也不嫁往江南。我倒有些诧异,虽说嫁去作妾是委屈了她,可到底是与自己姐妹一起,也不算太坏,哪里至于这样寻死觅活。
问了半天,她才说,佩儿与她姐妹情深只是表面,其实多年来一直欺辱于她。
我啼笑皆非,盯了她仔细地看,却实在想不出这样一个女孩儿,怎么会是姓王的。
听说另外给她择了亲,也不见她多开心,只是依礼谢了我。
我暗自摇头,这孩子实在让人失望。
送走倩儿,我亲手捧了茶去书房,却见萧綦负手立在那里,若有所思。
“在想什么?”我笑吟吟将茶搁到案上。
“阿妩,你看看那折子。”萧綦转身,忽然没来由地说了一句。
案上一道摊开的折子,我凝眸看去,赫然有一句跃入眼中——天子征伐,惟在元戎,四海远夷,但既慑服。今叩恳天朝赐降王氏女,自此缔结姻盟,邦睦祥和,永息干戈于日后。
我一惊非小,忙拿起来欲细看,却听萧綦在一旁淡淡道,“是贺兰箴。”
贺兰箴……我的手僵住,目光久久盘桓在“赐降王氏女”这五个字上。
每当我快要将这个人,这个名字永远遗忘的时候,他总会以莫名奇诡的方式出现,仿佛是为了提醒我,遥远的北疆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永远不许我将他忘却。
他已身为突厥王,即便要向皇室求亲,也该求降宗室女儿。
王氏这一代人丁稀薄,我与佩儿均已嫁为人妇,仅剩下一个倩儿尚在闺中。
贺兰箴这是指明了求娶倩儿,我的妹妹。
两国联姻是泽及万民的大事,岂能如此意气用事。嫁谁过去,哪里由得他来指名点姓。原本是曲意求亲,缔结姻盟的好事,却又故意做得这般狂妄,分明是试探萧綦的气量。
两国征伐多年,眼下好不容易得来暂时的安稳,萧綦尚且不愿兵戎相向,贺兰箴反倒挑衅上门——他这又是何苦,这样的偏执,这样的激烈,是要表达什么,抑或证明什么?
心中五味莫辨,我转头望向萧綦,勉强笑道,“他想要倩儿,倒是好眼光。”
萧綦笑道,“不过是个傀儡之主,倒指名向我要人,口气实在不小。”
“那你允还是不允?”我一时忐忑。
“你以为呢?”萧綦似笑非笑。
我垂目,勉强一笑,“军政大事不敢置评。”
萧綦看了我许久,默然不语,良久的沉默让我越发不安。
“或许是我实在对你约束太多,从前那个冒失却勇敢的阿妩,现在已经变胆小了么?”他叹息,“你在我跟前,还说什么敢不敢,若是你我之间都不能坦陈以待,还剩什么可以信赖?”
他的目光灼灼如火,烫进我心底。
那些逝去的日子,风浪波折,险阻横生,一幕幕又似回到眼前。
此时此刻,无声已胜有声。
靠在他胸前,任窗外淡淡阳光将我们笼罩,空中漂浮着细小的微尘,时光仿佛凝顿。
良久之后,他淡淡开口,“倩儿嫁不嫁并不要紧,和亲倒是件好事。我正想寻个时机,另派妥当的人过去,将唐竞召回。”
我微觉意外,唐竞素来是他的心腹爱将,深受倚重,更助贺兰夺嫡,挟制突厥立下大功,至此镇守北疆,坐拥数十万兵权,俨然封疆大吏,身份仅次于胡宋二人之下。
“唐竞并无过错,此番何以突然召回?”
“谁能毫无过错,不过是功可掩过而已。唐竞为人阴刻,与同僚素来不睦,最近军中弹劾他的折子越来越多,虽说难免有嫉妒之嫌,但众人同持一辞,未必不是事出有因。”萧綦深蹙眉头,面有忧色。
我默然,更换北疆大吏不是小事,何况还有突厥在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既是如此,眼下不宜另起事端,既然贺兰箴要了倩儿,将她嫁去也无不可,只是我担心这孩子莽撞无知,不识大体,嫁去突厥恐怕多惹是非。”我叹道。
萧綦忽而笑了,“你果真当她莽撞无知么?”
我一怔,“倩儿还是个孩子,论心地,只怕也坏不到哪里去。”
萧綦摇头,似笑非笑,“你可明白,往往越是险恶之人,越发看似无辜?”
他这话令我悚然一惊,待要再问,却来人禀报,胡光烈在前厅侯见。
从书房里退了出来,我默默沿着回廊低头徐行,心中细细回想,倩儿每每出现的一幕……第一次在镇国公府,她明艳无端,大胆向萧綦投掷雪球;寿宴上明送秋波,直道仰慕之情;王府里委屈哭诉,以死拒婚……似乎每一次都表现得恰到好处,或天真,或痴情,或可怜,足以撩拨起男人的怜爱之心。
冷意渐渐侵进身子,廊下和风拂袖,竟带起一阵寒意。
如果这个男人不是萧綦,而是哥哥,是子澹,是别人……我不敢设想另一种结果会是怎样。
并不是每一个男人都舍得拒绝。
普天下的男子,十之八九总是喜欢温顺的弱质女流,并非每一个都能如萧綦这般,放下世间俗见,由衷去欣赏一个能与自己比肩的女子。
我默默扣紧手指,神思恍惚飘远,记忆里一幕依稀往事骤然浮上心头。
那一天,谢贵妃因小过被姑姑责罚,我为了子澹,大胆跑去哀求姑姑。
谢贵妃柔弱善良,连我也为她深感不平,问姑姑为什么不能原谅一个无辜的女子。
姑姑回答我的话,此刻尤其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无辜?这宫里哪来无辜之人?你还太小,等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最可怕的女人,不是言行咄咄之人,而是旁人都以为天真柔弱之人。”
倩儿垂首立在面前,怯生生一双泪眼不敢直视我,红菱似的唇瓣咬了又咬,许久才哽咽着开口,“倩儿知道错了,但凭姐姐如何责罚,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求能让倩儿留在娘的身边……她老人家一生孤苦,有生之年只求个安稳度日,别无他念……如今姐姐已经远嫁了,若再让令她承受骨肉分离之痛,您又于心何忍。”
我并不开口,只是凝眸看她,缓缓牵起唇角。
看似楚楚可怜的小人儿,句句话却都直逼向我要害。
到底还是按捺不住了么,无辜羔羊的外表下,终于现出小兽的利齿来。我倒宁愿她有这份心机,而不是痴蠢,才不辜负了她的姓氏。
风声传得这般快,看来她母女二人在江夏王府的工夫没有白做,也不知是哥哥的哪位侍妾,私自泄漏了风声给她,这等邦交大事,岂容闺阁私下议论。
回头该提醒哥哥整饬家务了,该逐出去的人,再多宠眷,也是留不得的。
我轻轻开口,“倩儿,你可想清楚了,此番若是执意不嫁,必然要给突厥王一个交代。”
“但凭姐姐作主,即便让倩儿另许人家,也不敢再有怨言。”她明眸微转,依然细声哽咽。
我挑眉一笑,若说早已另许人家,自然是拒婚的好说辞。
这丫头还真有些算计,眼见情势不利,也懂得退守自保,不再一味强求。如今想让萧綦纳她为妾,显然已不可为,若再惹怒了我,只怕立即要被远嫁突厥。唯今识时务之举,便是另求一门好姻缘,晾我碍于王氏门庭,也不会让她嫁得太差。
“好个冰雪聪明的孩子。”我笑吟吟瞧着她,“只是这一步棋,你我都想迟了一步。堂堂突厥王也不是这么好唬弄的,求亲的国书刚到,便道你尚未及茾就许了人家,这番说辞,我肯信,斛律王却未必肯信。”
倩儿一时语塞,论及年岁,她的确还差两月才到及茾。
“不过你方才所言,倒也正是我所顾虑。婶母年迈,怎忍心让她生受骨肉分离之苦。我也舍不得让你嫁去那朔漠苦寒之地,此去关山万里,只怕一去便没有再相见之日……”我蹙眉叹息,见她脸上浮现几分真切的凄惶之色。
“姐姐……”倩儿颤声唤我,大颗泪珠滚下眼角。
我背转了身子,不愿再看她如此作态,淡淡开口,“你也是个孝顺的孩子,唯今之计,只好说你为母祈福,心地纯孝,立誓守身不嫁,处子终老。”
——处子终老,这四个字我说得尤其缓慢,让她一字字听得明白。
今天不绝了王倩的念想,明天还会有更多人以为可以在我面前弄鬼,以为可以觊觎我的一切。
她敢如此放肆,必以为有这个姓氏做护身符。
我为庇佑我的家族,的确可以不择手段,当然也包括了不惜代价,剪除族中隐患。
身后良久的死寂,蓦然,一声凄厉哭泣爆发,“不要!”
倩儿直直跪倒,膝盖撞在冷硬的玉砖上,乓然作响。
“我,愿意嫁往突厥。”
我霍然回身,紧紧盯了她双眼,“这又舍得抛下你母亲,不怕骨肉分离了?”
她一颤,缓缓抬起头来,滚到眼角的泪珠硬生生凝住,“姐姐,之前是我存了非分之想,如今已经知错悔改,到底我也是王家的女儿,难道你非要赶尽杀绝么?”
“若是赶尽杀绝,你此刻已经不在这里了。”我不怒反笑,一字一句缓缓说道。
她被我话语中寒意震住,满脸骇茫,直勾勾盯了我看,似乎突然间不认得我了。
那双乌莹莹的眼眸里,清晰倒映出一个淡淡身影——纤细袅娜,笑意清浅,气度高华似不食人间烟火,言笑间,翻手覆云,将另一个女子瞬间打入无底深渊。
“好,好,姐姐你好手段……”倩儿惨笑,脸上渐渐浮出绝望神色,娇怯褪尽,眸子里迸出针尖似的寒芒,一根根似欲钉入我身上。
她昂起头,倔强地咬了唇,拂袖站起。
这一刻,我眼前才是真正的倩儿,那个天真无邪的女孩不过是层虚壳。
“今日你防得了我,总有一天防不住别人。你再美貌,再狠毒,也总有色衰爱驰的一天。你不能生育,没有儿女,将来总有女人要为他生下后嗣,取代你的位置。到那时,你独个儿终生,好一派晚景凄凉啊……”她越笑越开心,仿佛看见了最好笑不过的事情。
我说不出话来——不是因为她的言语恶毒,而是惊骇于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儿,能说出这番话,能有如此之深的怨毒。
彻骨寒意从脚下窜起,我忽然克制不住周身的战栗。
眼前昏黑,冷汗渗出后背,手脚阵阵冰凉,我扶住案几,竭力抑住胸臆间翻涌的不适,一字字沉声道,“来人,送二小姐回府!”
看着倩儿的背影渐渐远离,我再也支撑不住,张口正欲唤来阿越,却骤然坠入黑暗之中。
明绡烟罗帐外,跪了一地的太医,萧綦负了手,来回急急踱步。
从来没有这么多人一起进过内室,太医院内所有国手,几乎都在这里了。
睁开眼看到的这一幕,瞬间让我的心沉入深渊。
虽然一直知道,这副孱弱之躯饱受隐疾侵蚀,随时可能被病痛吞啮,却不料来得这样快——我茫然睁大眼睛,望着帐顶密密垂下的流苏,微张了口,却只能无声苦笑。这些年,一味争强,终究还是争不过命么?
叹息侧首,却惊动了帘外的侍女。
“王妃醒来了。”
萧綦霍然转身,大步奔到床前,不顾外人在侧,一手掀开垂幔,直直望了我,眼中微微赤红,竟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