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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首谚谣,是再明白不过的暗示。
萧綦的筹划缜密无比,这一切都在他操纵之中。
从痴呆的小皇帝手上夺走帝位虽然易如反掌,却不是名正言顺,明面上还欠了一份冠冕堂皇,水到渠成。这就像,我和哥哥的那盘棋,一味进逼反落了下乘,到了这份火候上,反而要欲扬反抑,以退为进。弄权之术与王霸之道,历来是缺一不可。
靖儿只是当年不得已的傀儡,如今子澹已被削去了全部羽翼,也就成了最好用的棋子。
只是废黜靖儿,拥立子澹之后,萧綦如何还能继续摄政……我猜不透他的用意,也越发不愿去猜。他离帝位每近一步,就意味着又一次屠戮或倾覆。
靖儿实在是个可怜的孩子,或许离开这皇宫,对他也是一件幸事。
我抱了这孩子,坐在苑中默默出神,初冬的阳光洒在我们身上,这一刻宁静安恬,仿佛远离了帝王家的纷争苦难,俨然一对平凡人家的母子。
肩头忽暖,一领雀绒羽纱披风搭在身上。
萧綦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浓眉微蹙,深深看我。
萧綦的目光深凉,每次看见我与靖儿在一起,他总是这样的神色。
我心里一沉,垂下目光,侧首看了看亭外的阿越,她立时上前,悄然抱了孩子退下。
冬日的阳光斜斜照下来,我抬眸,看见他冷峻如削的侧面被笼上淡淡光晕,几乎不可直视。
“我说过的话,你是又忘了,还是从来不想记住?”
我无言以对,黯然垂眸。
他迫住我目光,“总是如此心软,最终伤到的是你自己。”
他说的没错,我不该对靖儿存有太多怜惜眷顾,他迟早要离开我身边,这一天不会远了。
阳光照在他玄黑锦袍下摆,金绣纹龙张牙舞爪,似欲活过来一般。
“废立之事,关系重大,你果真决定了么?”我淡淡开口,却没有勇气转头看他。
久久沉默,他没有回答。
我转身,对上他深邃目光,仿佛瞬间将我洞穿。
夕阳西沉,晚风带了微微寒意,掠起他广袖翻飞。
他忽而笑了,“阿妩,我曾说过陪你看江南杏花烟雨,记得么?”
江南杏花烟雨……我怎会不记得,在宁朔城外,他说要陪我看尽海天一色、大漠长风、杏花烟雨,年年仲春,看着宫墙内杏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我都会想起他当日的话。
“我以为你早已忘了。”我望进他眸中,无尽怅然,却又甜蜜。
然而,此时此地,他忽然提及江南之约,我心中却是蓦的一突。
“等这个冬天过去,我们就去江南。”萧綦凝视我,薄削的唇边有一抹极淡的笑意掠过。
怔怔望了他,我咬唇,不敢相信心头一掠而过的猜想,“离开京城?”
“不错。”他微微一笑,“也是时候还政了,等子澹登基,我们就离开京城,远游江南。”
我僵在当地,失去说话的力气,明知道他是戏言,抑或是试探,仍被这一句话惊出冷汗透衣,一颗心直沉下去。他目光犀利,似不放过我脸上一分一毫的变化,唇边依然噙着那抹莫测的笑,半晌,抬手勾起我脸庞,“怎么,你不喜欢?”
还政,子澹登基……我身子微颤,“萧綦,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打算还政于子澹。”他略略扬眉,笑意加深,“你不喜欢么?”
我被他的目光迫得透不过气来,脱口道,“不要,不可以!”
话甫出口,我陡然惊住,被自己刹那间最真实的想法惊得心中一片空白。
萧綦迫近我,目光犀利逼人,却似有欣悦之色,“不愿意?那你希望怎样,说出来,说给我听。”
我一直自欺欺人,闭上眼睛,假装无知无觉,欺骗自己一切只是不得已……原来深心里,我是如此激烈地渴望他登上帝位,连子澹也不可以挡在我们面前。
我在萧綦的眼眸里,看见自己震动失色的面容。
他的手指抚上我嘴唇,这才惊觉,我几乎将唇上咬出了血痕。
“想明白了么?”他缓缓靠近我,强烈的男子气息笼罩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阿妩,我要听见你的真心,说出来,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是平安喜乐,是花好月圆,是皆大欢喜,还是……我仰头望了他,从未有任何时候,如一刻的坚定明澈,“我要看着你,成就霸业,君临天下。”
四目相对,彼此都骤然沉静下来。
我摁住胸口,看着他缓缓微笑,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最深处訇然合拢,将通向往昔的大门彻底关上。
萧綦没有骗我,他是真的决定废黜靖儿,拥立子澹,还政于朝。
只是,还政不是目的,而是一步棋,通往帝位至关重要的一步棋。
就像我和哥哥的那盘棋局,强极反衰,到了最要紧的关头,若要再进一步,必先懂得退,退一步而至千里。
废立国君,关系重大,自然非同寻常,这一废一立之间,绝容不得半点动荡。
靖儿年幼病弱,恐难保社稷稳固,以这个理由将他废黜,没有任何人敢持有异议。
摄政王有意废君另立,这一风声迅速在朝野传开。
贤王子澹从一个幽居闲人,陡然变成炙手可热的储君。
扑朔迷雾中,谁也猜不到萧綦的心机,看不清未来变数究竟如何。
然而朝中微妙的权力布局,已经开始变动,每一枚棋子都在萧綦的操纵下,悄然移动,暗暗倾斜。
命运的轨迹在不经意间更改,一场翻覆天地的大变局,不知不觉展开。
这个冬天,过得格外悠长。
临近岁末的时候,南方两大豪族,沈氏和吴氏同时入京朝觐。
沈吴两家均是江南望族,世袭高爵,富贵罔替,令名远达,在江南的声望实不亚于王氏。
此番朝中大势变幻莫测,即便远在江南的两大豪族,也至于按捺不住,名为觐见皇室,实则专程为谒见萧綦,谋求联姻而来。
摄政王不纳姬妾,这已是天下皆知之事,且萧綦自幼孤寒,没有亲族兄弟,如今与他最亲厚的只有王氏。
沈吴两家都有联姻之请,我却只有一个哥哥,这倒让人啼笑皆非,头痛不已。
原本我早打算让哥哥迎娶沈家女儿,据说那也是个名闻天下的绝色丽人。却不料,吴氏偏偏也在此时提出姻约之情。沈吴两家历来不和,又都势均力敌,如今倒是哪一家都不好回绝。
我揉揉额头,斜睨了哥哥一眼,“你说如何是好?”
哥哥张口衔过一旁侍姬剥好喂来的新橙,只笑不语,一派悠然自得。
环顾身侧,八美环绕,莺莺燕燕,好一番旖旎情致,我却只得无语苦笑。
不许萧綦纳妾,恐怕是我生平最明智之举。
“可惜我们只得一个王爷,又不能拆作两半,若是拆得开,早就动手将他拆作八份了。”
说话的是哥哥最宠爱的侍妾朱颜,一口吴侬软语,婉转娇嗔,听得我骇然失笑。
哥哥几乎给口中橙子噎住,瞪住美姬,哭笑不得。
好厉害的嘴,我转眸一笑,“不如将你们王爷入赘过去,省得分来拆去的麻烦。”
朱颜掩口轻笑,“如果真是如此,还请王妃开恩,将奴家也陪嫁了去,给王爷做伴。”
旁边另一名美姬笑道,“又娶又嫁,那岂不是太让人占了便宜?”
众姬妾与哥哥笑闹做一团,我却心中陡然一动。
不错,娶一个,嫁一个,不就恰恰合适了么。
我几乎忘记了,二叔膝下还有两个女儿,说来也是我嫡亲的堂妹,王氏的女儿。
只是这两个女孩儿自幼随婶婶住在琅琊故里,已经多年不曾相见,如今算来也该有十五六岁了。
数日后的新春祈福宫宴上,我以太皇太后的名义,正式颁下赐婚的懿旨。
沈氏嫡长女沈宓,许嫁江夏王王夙为正妃。
信远侯长女王佩,加封宣宁郡主,赐婚银青光禄大夫、同鸾台平章事吴隽。
如今内有萧綦,外有哥哥、再辅以两大江南望族为羽翼——区区十年间,琅玡王氏历经起伏,曾一度登上权力的颠峰,又几乎跌落万丈深渊,看尽冷眼,万劫不复。所幸,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今日的王氏,已在我手中重新崛起,任凭风云变幻,天下第一豪族的高望依旧不堕。
母亲丧期未过,哥哥迎娶沈氏,最快也要明年夏天。
江南人心浮动,无论朝廷还是南方,都期待这一场联姻之喜,能驱散征战杀戮留下的阴霾。
宣宁郡主与吴隽的婚期,被定在两个月后。
哥哥派人从琅玡故里迎来了我的婶母和两位妹妹,暂居于镇国公府。
我长居宫中,哥哥另建漱玉别院,镇国公府如今几乎已是一座空宅。
自从爹爹挂印而去,至今音讯杳杳,两年间只托故友带回一尊玉像,奉于母亲灵前。
母亲薨逝的时候,他不知身在何处,只怕也是天下举哀才得知消息。
我一直等到最后,母亲入葬,也不见爹爹回来。
直到他的一位故友从南方游历归来,说在洞庭湖畔偶遇爹爹,托他将这玉像带回,除此,再未提及其它。
这玉像,是昔年天下第一名匠以举世无双的整块古玉,按母亲的模样雕琢而成。
母亲离世,终于带走了爹爹最后一线挂牵,自此忘却前尘,纵情山水,不问世间悲欢。
原以为,我可以漠然以对,然而被舍弃、被忘却的感觉,仍是丝丝刻骨的悲凉。
曾经视我如珠如宝的爹爹,就这样轻易把我丢在身后,如同弃去一宗负累,走得头也不回。
许久以来,我总也忘不了,当日姑姑遇刺,萧綦与父亲第一次当庭相争的情景;忘不了父亲看向我时,失望痛心的眼神……或许,父亲终究是不肯原谅我的。
哥哥却说我想错了,爹爹恰恰是原谅了我,看到我和哥哥都已足够坚强,足以凭我们的力量支撑起整个家族,不再需要他的荫庇,才能摒弃牵挂,一心归隐。
真是这样的吗,我不敢奢望得到爹爹的原谅,却又宁愿相信哥哥的话。
婶母到京的次日,萧綦下了早朝,特地和我一起前往镇国公府。
昨夜下过一场小雪,晨光初绽,积雪未消,朱门深苑内,一派琼枝玉树,恍若仙宫。
“到底是名门风流,不同寻常。”萧綦含笑赞许,“镇国公府的气派,比之皇宫内苑也不遑多让,不愧为钟鼎世家!”
我微笑,目光缓缓移过熟悉的一草一木,心中却是酸涩黯然。
他只看到眼前草木砖石的堂皇,空有金堂玉马,又哪里及得上昔日的煊煊气象。
身子一暖,却是萧綦握住了我的手,轻轻将我揽住,虽不言语,目光中尽是了然和宽慰。
我柔柔看他,心中亦是暖意融融。
转过连廊,不经意间瞥见那嶙峋假山,我不觉展颜而笑,“你瞧那里,从前我和哥哥常常躲在假山背后,丢雪团吓唬小丫鬟,吓哭了人家,哥哥便又扮好人,上去又哄又骗……”
萧綦笑着捏了捏我鼻尖,“打小就这么淘气!”
“过来!”我忽起顽心,丢下他,径直往苑子里奔去。
长长裙袂一路扫过积雪,绛紫绡纱拂过琼枝,宫缎缀珠绣鞋上尽是碎雪屑。
“小心些……”萧綦皱眉,赶上来捉住我,眼底却是笑意深深。
我抓了一把雪,嘻笑着往他领口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