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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淡淡一笑,曼声道:“将军敢带人直闯洞房,还怕这区区一件小事吗?”
那男子面红耳赤,俯身重重叩首,“末将知罪!”
豫章王不辞而别倒也罢了,连一个小小将领都可以硬声硬气欺上门来,当真是嚣张之极。
爹爹的话果然没错,这些拥兵自重的将领对我们士族世家再没有半分敬畏之心。
自此后,我嫁入将门,就要置身在这一群军人之中了。
夜风透衣而过,我微微仰首,只觉心中一切成灰。
“将军请回吧,本宫不送了。”
我转身,跨入房中,房门在身后砰然关闭。
喜红锦绣的洞房之中,我孑然面对一双硕大的红烛高烧,烛泪兀自低垂。
那一夜,我将自己锁在房中,任凭门外任何人求恳都不开门,连母亲也被拒之门外。
他们都多虑了,我既不觉得伤心,也没有什么可愤怒,只是累了,不想再强装笑颜。
心底空空荡荡,一如这空空的洞房,只有我自己的影子映衬着满眼锦绣辉煌。
说不出是荒凉还是冷寂,捂着胸口,仿佛找不到跳动的痕迹。
我就这样倒在床上,裹一身大红嫁衣,懵懵睡去。
梦里谁也没有见到,没有父母,没有哥哥,没有子澹。
只有我孑然一人。
8、行馆
时光容易把人抛。
斜卧在廊下,四月的暖风熏得人酥软欲醉,一片花瓣被风吹到我脸上,微微的痒。
半睁了眼,昨夜的宿醉还未褪尽,身子绵软无力。
唤了两声锦儿,没有人答应,这个丫头自从离开京城随我来了此处,也是越发的疏懒起来。
起身赤足踏了丝履,懒懒穿过回廊,不经意瞥见院子里那一树玉兰,一夜之间开得欺霜胜雪。
我有些恍惚,倚着阑干,神思飘忽,依稀回到了家中的兰庭……
“郡主可算是醒了,醉了大半天,连件外袍也不穿就出来,当心又着了凉!”
锦儿一面埋怨,一面将丝袍披在我肩头。
我扬起头,“家里的白玉兰应该也开花了,不知道今年的花,开得怎么样。”
“京城天气比这里暖和,花儿也应该开得早”,锦儿也扬起小脸,“不过这边虽冷些,晴天却比京城多,不会时常下雨,我更喜欢待在这里。”
见我怔怔出神,没有应声,锦儿依着我坐下,低声问道,“郡主是不是想家了?”
我收回神思,洒然一笑,懒懒伸展腰肢,“是啊,是有些想念家中的梅子酒了,不过比起这里的神仙日子,我倒没心思想家”,起身一甩长袖,“快给我梳头,我们出去逛逛,不要辜负了大好春光。”
锦儿一听要出门,立刻欢呼雀跃。
三叔在徽州这处行馆,简直就是专门为我准备的,不但景致可人,处处合意,连地窖里都准备好了我最喜欢的竹叶青梅酒,要不是锦儿拦着藏着,怕是他窖里的美酒都要被我喝光了。
当初好不容易才让父亲答允我来这里,他原以为我只是散心休养,住不多久就会回去,哪里料到,一到徽州,我就爱上了这处行馆,至此长住下来,乐不思归。
初来还是入秋时节,看了黄叶飘尽,又看冬夜落雪,雪融春来,夏荫渐浓,再到九月秋高时,父亲和母亲也不再急着来信催我回去了,只吩咐我好生休养便是。哥哥倒是时时差人送些我喜欢的玩意或是京中新鲜风行的物事,他还当我是幼时贪玩的小丫头,其实,如今要想哄得我欢心,倒不如送一壶上好的美酒过来。
时光一晃,不觉竟过了一年有余。
若不是太医院的人时不时来叨扰一下,我几乎要以为这里是世外仙居,神仙洞府了。
过两日,徐医官又该到了,这次得吩咐锦儿多备些金银。
上次哥哥来看我,说皇后常常催问我的病情,太医们很是提心吊胆。虽说父母那里,有哥哥做内应,但那些医官一向胆小贪财,若不多打点些金银,难保他们会不会继续替我隐瞒。
家中不时派人送来金银,爹爹大概总担心我在这边过得不好,殊不知我现在是富庶无比。
全靠爹爹给我找了个位极人臣,权倾朝野的好夫婿。
自从新婚之夜别过,至今素未谋面,他却慷慨之极,时不时差人捎来书信和各种珍奇异宝。
也不知道他是心中愧疚,还是碍于我家族的声望,毕竟这段姻缘还是很有价值维系下去的。
每次送来的书信,我都懒得看,只叫锦儿代我草草回复几笔,无非是客套敷衍之句。
反正他送来的书信,每次也都是一样的内容,有板有样,多半是幕僚军师写好,盖上他的印信即成。
我们各自默契,心照不宣,不必委曲求全的敷衍,反倒自得其乐,求仁得仁。
这么一个良人,我很满意,对于父亲当初的选择,实在感激不已,再无半分埋怨。
新婚之夜,豫章王连洞房都未踏入一步,就匆匆领军出征,讨伐叛军。
三郡叛乱未平,北境边患又起,一时烽烟四散,朝野震动。
于是,我那良人,一肩担天下,挥剑镇南北,四处征战讨伐,好容易平定了叛乱,又马不停蹄挥师北上。
当时,人人都赞叹豫章王宛如救世天神,更赞叹豫章王妃深明大义,以家国为重。
连爹爹,也不敢怪罪这位女婿新婚之夜的不辞而别,反而得上表朝廷对他大加褒奖。
也许是一系列变故来得太突然,该哭该怒该笑该闹的时候,我都出乎大家意料的安静。
只是在大婚过后半月,我大病了一场,据说差一点性命垂危。
那之后,每个人见到我,都好像亏欠了我三生三世的样子。
爹、娘、哥哥、皇后、皇上……每个人都似乎很内疚。
我觉得,我还是幸运的,毕竟,他们都爱我。
可是每天都要对着那么多歉疚的面孔,看着每个人小心翼翼的讨好我,实在比病死在床上更难受。
熬了两个月,终于贿赂了太医,逼着哥哥说服父母,让我以养病为由,到徽州行馆休养。
我只带了几个贴身侍女和太医,远远躲到这徽州来,至此海阔天空,竟然有再世为人之感。
9、遇险徽州已经离京城很远,邻近北境了。
由于徽州位于南北要冲,交通通衢,河道便利,历来是商贾云集的富庶之地。
这里的天气和京城很是不同,不像京城那样温暖湿润,多雨少晴,冷暖总相宜。
相反,徽州四季分明,一年到头总是阳光明媚,天空明净疏朗。
自古以来,南北两地的百姓不断迁徙,混居于此,使本地民风既有北人的爽朗质朴,又有南人的淳和灵巧,既便在连年征战之时,此地也少有动荡,相对安定。
徽州刺史吴谦,是父亲一手提携的门生,当年也是名噪一时的风流名士,很受父亲青睐,在任四年来颇有不俗的政绩。
自从我在行馆住下,吴大人一直殷勤照拂,吴夫人也时时过来拜望,唯恐我稍有不悦之色。
若不是离开京城来到这里,竟不知道,我这郡主加王妃的双重身份原来不只风光好看,还如此有用,连堂堂封疆大吏也要巴结一个小小女子。
原本我对吴谦夫妇的迎奉,并无好感,想那吴大人也算仕途顺畅,凭着一方政绩和我父亲的提携,何愁没有升迁机会,此时对我刻意迎奉,无非是耐不住性子,想走走捷径罢了。
一日与吴夫人闲聊,提及膝下独生女儿也快成年,一直随父母外放在徽州,没有机会结识京中高门子弟,如今眼看到了婚嫁之龄,父母难免焦虑,只盼有机会调回京城,早日为女儿择定终生。
听到这一番话,不由心中百感交集。
可怜天下父母心,对儿女的牵挂操劳,竟至于此。
这两天,城里最热闹的事情,就是“千鸢会”。
春日赛纸鸢,本是南方的习俗,尤其盛行于京城贵族女眷之间。
往年每到阳春三四月,京中仕女们总要找来能工巧匠,做出美仑美奂的纸鸢,邀约亲眷或闺中好友,去郊外踏青宴饮,赛纸鸢,赏歌赋……徽州原本没有这习俗,今年却由吴夫人亲自主持,邀集全城名门富家女眷,四月初九,在琼华苑举办“千鸢会”。
难得他们夫妇用心良苦,我便答允了吴夫人的请求,担任千鸢会的评判。
往年在家中,哥哥总能找到最巧手的工匠为我做纸鸢,再让哥哥绘上他最擅长的工笔仕女图,提上我所赋的诗词——最初我们不知道,纸鸢放飞出去,就任它飘摇,也不在意。
不久之后,听闻我们的纸鸢被人拾到,奉为至宝,出价纹银百两,竟引来市上争购,被时人称为“美人鸢”。
今年,不知道哥哥会为哪家闺秀绘制美人鸢……
也许锦儿说得对,我是真的有些想家了。
四月初九,琼华苑。
不仅徽州城里名流云集,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人家,都争先恐后让女眷参与这次盛会。
听吴夫人说,很多女孩儿都梦想能在千鸢会上,一展风华,得到我的青睐,从此攀附高门。
在她们眼中,我是高不可攀的贵人,是一念之间可以改变她们命运的人。
惟有无奈一笑。
她们如此渴望改变自己的命运,而我是多么憎恨被命运所左右。
“豫章王妃到——”
我在吴夫人的随侍下,步入苑中,略略环顾四周,不觉莞尔。
芳菲四月天,一派群芳争春,花团锦簇,佳丽如云。
所有女子尽皆盛妆出席,华服丽饰,珠翠绫罗,极尽华藻。
倒是我,昨夜酒醉,早晨起得晚了,只叫锦儿随意挑了件广袖缓带的碧色罗纹裳,低拢挽云髻,发间束以翡翠九曲玲珑钗,通身上下再无半粒珠翠点缀。
越过齐齐整整俯跪了一地的美人,心中却想,不知皇上选妃时,面对满目佳丽,会不会和我一样眼花缭乱。
登上主位坐定,吴夫人率领一众大小官员夫人,又是一番正式参拜。
我正襟危坐,神色端严,心中却暗叹,姑姑在宫中每日动辄领受那么多人的大礼跪拜,果然辛苦。
礼毕,开宴。
丝竹声中,一列彩衣舞姬鱼贯而出,翩翩起舞,苑中率先升起一只绛红洒金蝴蝶纸鸢,盈盈随风而起。
我拍手轻笑,“薄翅腻烟光,长是为花忙,妙极。”'1'
“小女技拙,让王妃见笑了。”吴夫人微微躬身,含笑谦辞。
座下一名黄衣少女,起身拜谢。
吴夫人笑道,“小女蕙心,拜见王妃。”
我抬手示意那少女近前。
黄衣少女低头缓缓行来,身姿窈窕,脸上薄薄一层面纱迎风飘拂,越发袅娜可人。
未出阁的女孩,见到家人以外的男子必须蒙上面纱,若是只有女子在场,则不必如此严苛。
今日只有女眷在场,这吴家女孩儿却仍然戴着面纱,想是父母家教极严。
未及细看那少女容貌,忽听一声哨响,苑中一只翠绿的燕子纸鸢迎风直上,灵巧可人,翻飞穿梭真如一只投林乳燕。还未看得仔细,又一只金光灿灿的鲤鱼纸鸢升起,接着是仙桃、莲花、玉蝉、蜻蜓……
一时间,漫天纸鸢翻飞,异彩缤纷,煞是热闹,看得人目不暇接。
座下众人一时只顾抬头张望,赞叹称奇。
吴家女儿步态娇袅,一步步缓缓行到座前,盈盈下拜。
“好个标致的女孩儿。”我回头向吴夫人笑道,却见她神色大异,直直瞪着面前的少女。
陡然间,一声尖利的哨声传来,我一惊抬头,见苑外东南方向,一只巨大的青色纸鸢冲天而起,形似苍鹰,双翼长近三丈,庞然掠过园子,如旋风般直冲过来。
我霍然站起,下意识向后急退。
眼前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