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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大局已定,子律兵败溃亡只在早晚而已。
我恍惚想起那个孤僻的孱弱少年。
先皇的三个皇子之中,子隆糊涂,子澹柔顺,唯独他却在宫变之日,冒死逃出皇城,南下起兵反抗。连我亦想不到,最后坚持了皇室骄傲与勇气的人,竟然是他。
若不是生在这乱世,他或许会成为一位博学贤明的亲王,而不是如今受人唾弃的逆臣贼子。
他和子澹的身体里,流淌着相同的血脉,当他的头颅被利刃斩下,送到主帅帐前,面对自己的嫡亲手足时,他可会瞑目?
而生平连一个宫人都不曾呵斥过的子澹,那样纯善的谦谦君子,却要从血海尸山里踏过,走向最残酷的终点,亲手取下兄长的头颅,来终结这场战争。
明明是初夏午后,却有一阵凉意透骨而过。
我无声叹息,垂了眸,收回恍惚的思绪,抽出袖中丝帕,替萧綦拭去鬓边汗珠。
他抬首对我笑笑,复又专注于奏折之中。
“歇一会儿吧,这么些折子一时也看不完。”我柔声劝他。
“这都是要紧的军情奏报,拖延不得。”他指一指左手边那叠厚厚的折子,头也不抬。
我无奈而笑,搁了团扇,信手取过几册折子翻看。
最近捷报频传,北方边境的压力早已缓解,突厥王久攻不下,士气已有溃散之像。
而我军后援充足,边关将士一直奉命只守不攻,早已斗志难耐,不断上表请战——这一叠奏疏里,倒有一半都是请战的。
我一份份看去,不由深深微笑。
“看到什么这样高兴?”萧綦搁了笔,抬头一笑,揽住我腰肢,将我抱到膝上。
我将几份请战的奏疏拿给他看,他亦不由畅怀微笑,“时机未到,不过快了。”
北上的十万大军已经越过流沙大漠,进入突厥边境,不出十天,便可与斛律王子会合。
墙上巨幅的舆图上,那一片浩瀚边荒,即将燃起真正惨烈的战火。
斛律王子……这一战之后,我们又将是敌是友?
我怔怔望着那舆图,一时间心绪起伏,莫辨喜忧。
“南方战事将息,子澹也快要回京了。”萧綦忽而淡淡笑道。
我一惊,顿时无言以对。
我将锦儿囚禁了数日,终于还是逐出宫廷,押往慈安寺出家,修行思过。
她的余生,都将在青灯古佛下度过,而这已是我能给她最大的慈悲。
毕竟主仆一场,她的遭遇也是万分不幸,我终究还是不忍痛下杀手。
或许遁入空门,对她亦是一种解脱。
然而阿宝的去留,却成了我最大的难题——她留在宫中始终是个大患,然而这个可怜的孩子,如果跟着锦儿,只怕还要受尽诸般苦难。一时之间,我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只能暂时留她在宫中治疗眼伤。
萧綦没有怎么过问此事,对于我的解释,只是漠然听之,根本不曾在意。
处置一个犯了宫规的侍妾,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然而他却淡淡提及,“皇叔没有正室,苏氏被逐,还需另择个妥当之人来侍奉皇叔。”
我立时明白他的意思,是要为子澹册妃。
子澹幽闭皇陵多年,以至误了婚娶,至今也不曾册立正室皇妃。
所谓妥当之人,自然是来自军中或其他心腹重臣之家的女子。
强迫子澹迎娶这样的女子,无异于连他最后的坚守也剥夺。
这叫我于心何忍,更叫子澹情何以堪。
当着萧綦,我只得应下,却刻意拖延,只当萧綦忙于政务,无暇顾及此事,可容我慢慢周旋安排,却不料,今日他再度提及,分明是提醒我,再无拖延的余地。
“子澹此番班师回朝,立下军功,若能再择配佳人,自然是喜上加喜,只是一时之间,要选配门庭合适的女子,也不是这般容易。”我故作轻描淡写,向他娇嗔抱怨,“反正也不急在这两日,那么些闺秀佳丽,叫人挑得眼花,总要慢慢来的。”
嘴上这般笑谑地说着,心中却无端泛起酸涩。
明明早已经断却了情丝,为何依然如此心痛,究竟是为了他,还是为了那段逝去的时光。
耳边一热,却是萧綦的指尖在我鬓边轻轻抚过。
“热了么,看你这一身汗……”他微笑,不待我回答,径直拨开我领口,露出微汗的肌肤。
我垂眸,一时间不敢与他目光对视,竭力驱散掉心中那个青衫寥落的影子。
萧綦却不再追问,仿佛方才的话题不曾提及,蓦地探手将我外袍解开,褪下抛在一旁。
“做什么……”我惊呼一声,啼笑皆非地闪躲。
他不由分说将我横抱起来,“我来侍侯王妃沐浴。”
兰汤池里,水雾氤氲,白芷睡莲的花瓣漂浮其间,幽香袭人,泡在这池水中,简直不想起来。
我慵然倚着温润的石壁,仰首半张了口,等他喂来的葡萄。
萧綦温柔含笑,宠溺的剥好葡萄,一粒粒喂到我口中。
一点水珠挂在他浓黑飞扬的眉梢,半湿的发髻松松绾住,水雾缥缈之间,竟有一分不羁的风流神韵……我看得痴了,从前竟未发觉,我的夫君竟有如此撩人的一面。
他似笑非笑地看我,剥好一粒葡萄,漫不经心地递过来,却在我张口的刹那缩回手去。
我一点足尖,借着水波荡漾之力,如游鱼般滑掠而出,整个人缠住他,带起一片水花飞溅。
他被我带得跌进水中,两个人均是一头一身湿透。
我被他狼狈的样子逗得大笑,忘了闪躲,笑声未歇,却被他探手抓住,狠狠拽进怀中……
一室旖旎,春色无限,慵懒的暮春午后,时光亦在缠绵间悄然流过。
眼看胜局将定,为激励南征将士军心,一鼓作气将叛军追击到底,朝廷下旨犒赏——晋子澹为贤王,宋怀恩为大将军,胡光烈为盛平侯,其余将士均加封进阶,厚赐金银无数。
子澹一直领着皇叔的虚衔,至此才算有了王爵。
从前他以皇子的身份自当住在宫中,如今有了王爵,按例便要出宫,另行开府。
尚缮司上奏,择了京郊几处弃置已久的宫苑,打算从中挑选一处,翻修以做贤王府。
然而,出乎朝臣们意料之外,萧綦竟下令,将宫外最精巧奢华的一处皇家行馆“芷苑”赐予子澹为府,重新修缮,大兴土木,极尽堂皇富丽之能事,其豪奢处,令京中王公豪族尽皆咋舌。
起初几乎人人皆以为,萧綦将子澹逼上战阵,必然是借刀杀人,令他死在阵前,以绝后患。
可笑他们都看低了萧綦的心胸和手段。
他的确是借刀杀人,只是这把刀,并非南方叛军,恰恰相反,而是子澹。
从一开始,萧綦故意纵子律出逃,挑动皇室内乱,自起纷争,便已摆好了这副棋局。
子律反叛,子澹回京,皇叔挂帅亲征叛军,这每一步,都是环环相扣。
每个人都被摆放在命定的棋局之上——子澹不只是萧綦手中的刀,更是他安抚人心,笼络世人的一面大旗。
萧綦铁腕平定了江南宗室的反叛,虽将皇室最后的势力彻底清除,却不能就此与整个士族决裂。无论在京中还是江南,王公亲贵都有着盘根错节的势力,杀不绝也拔不完。
一旦朝政稳定之后,经世治国,稳定民心,更要借助他们的力量。
此时此刻,萧綦对子澹的优渥有加,无异于给世家豪门服下一粒神效的定心丹。
自从宫中传出风声,要在世家中挑选佳人,册立为贤王妃。
一时间,引得议论纷纭,各世族大家均在观望揣测,每日入宫问安的外命妇们,煞费苦心地探听风声,在我这里探听不出动静,竟至于私下笼络我身边的宫人。
阿越啼笑皆非地抱怨,这些命妇们一个个好生难缠,几乎要将凤池宫门槛都踏断了。
站在芷苑门前,我久久驻足。
这宫苑本出自一代名匠之手,背依小寒山,枕傍宣武湖,与宫城遥遥相望,占尽上风上水。
多年前,这里曾是先帝为太子时的别苑,本来不叫这个名字。
先帝登基后,将此处赐给了子澹的母亲,宠冠后宫的谢贵妃,更因她闺名里有个芷字,从此改名芷苑。谢贵妃生性爱静,身子又多病,一向不惯在宫中居住。那年因了先皇的默许,便搬到这里来休养,多日不曾回宫问安,终于触怒了姑姑,引出一场轩然大波。
我依然清晰得记得,那个眉目如烟的美丽女子……可怜她郁郁回到宫中,不出半年就病逝了。
从此后,斜风细雨的芷苑,那些娉婷豆蔻、青衫翩翩的岁月,就此渐行渐远。
心口一丝微微的疼,牵动渺渺前事,恍然已如隔世。
“王妃。”阿越轻细的声音,将我自恍惚中唤醒。
立在修整一新的玉阶上,我仰头凝望,蟠龙匾上金漆鲜亮的“贤王府”三字堂皇夺目。
我侧首,朝随在身后的诸位命妇淡淡一笑,“耗费了这许多心思,贤王府总算是落成了,今日特意邀了诸位一同过来赏园,也看看今朝名匠营造的手笔,比之当年如何。”
众人纷纷附和称颂,一路行去,果然处处佳景,尽显绝妙匠心,叫人赞叹不已。
昔日熟悉的景致,一幕幕映入眼帘,每经过一处,就似时光倒回了一分。
子澹,这里曾是你母亲住过的地方,如今重回故园,也算是仅能给你的一分安慰了。
我默然垂首,一时间心中黯然,却听身后隐隐有清脆笑语,回身看去,只见随行在后头的女眷中,一片红袖绿鬓,几名妙龄活泼的女孩儿自顾嘻笑作一团。
身侧的敬诚侯夫人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忙笑道,“小女儿家总是这般俏皮,失仪之处,还请王妃恕罪。”
我一笑转眸,却不多言。
这些个女孩儿都是贤王妃的备选闺秀,今日也是特意让她们一道随行赏园。
走得一段,我渐渐有些疲乏,阿越见机禀道,“前面水榭清凉,王妃跟诸位夫人不如稍事休息,纳凉赏莲,也是乐事。”
我颔首一笑,携众人步入水榭。
初夏浓荫,凉风习习,蘅芜水榭里一片莺声笑语,蹁跹衣袂带起暗香如缕。
名门佳人,王侯千金,一个胜一个的袅娜娇妍,放眼看去,怎一个乱花迷眼。
曾几何时,我也是这般无忧无虑。
一阵清风撩起耳畔发丝,我抬手拂去,不经意间见一名淡淡紫衣的女子,独自凭栏而立,袅弱身影在这锦绣丛中分外寥落。
哀别
(上)
那紫衣女子盈盈立在阑干旁,望着池中星星点点盛开的白蘋,神情幽远,兀自出神。
是她,我凝眸看向那娉婷身影,不知为何,从第一次在元宵夜宴见了她,便隐约觉得熟悉,分明不曾见过,却好似故人一般。
莫非这也是缘分……我心中微动,移步走到她身后,淡然笑道,“喜欢这白蘋么?”
顾采薇回眸一惊,忙屈身见礼。
我扶起她,莞尔一笑, “南方水泽最多这花了,这时节,想必处处绽放,最是清雅。”
“是,南方风物宜人,很是令人向往。”顾采薇低垂了头,语声轻细,颊边却笑意深深。
我不着痕迹地扫过她脸庞,转眸看向一池白蘋,忽曼声道,“登白蘋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
骤然被我窥破心事,顾采薇双颊晕红,羞窘不胜,轻咬了嘴唇,一语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