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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样叫,她恐怕不高兴。”段明坤说,“她一向自诩美貌,不输给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小楼会意,却又为难:“可我若是叫大嫂,不是乱了辈分?”
“文哥算我半个长辈,现在他去了,我就拿你当半个弟弟了。”段明坤想起已故的文靖宇,不甚唏嘘,“当年,我、文哥、应雄,我们三个,我是最小的,我还跟着文哥跑过缅甸,出公海,这才转眼三年时间。”
“三年足以改变很多。”
“说起来,这三年你在哪里?文哥如果还有留下的旧人,你不妨告诉我,为他们找个栖息地我还是办得到的。”
“文哥在新安码头被围住,赖三、强子他们当场就被击毙了,只有我和延安逃出来,后来入了狱。延安比我早半年离开,我暂时没有他的消息。”他想了想,说,“他一直都没有联系过我,也许他不想再做了。”
“……”
沅芷递给他倒好的茶,段明坤抬起来,轻轻吹。
雨露,日本茶中的极品,高温蒸馏杀青,叶长尖细,茶汤清澄。
他抿一口:“味道是好。”他抬抬杯子,“小楼,你也试试。”
白小楼依言啜一口,回味:“是好茶。”
“日本茶清雅,但味儿淡,我更喜欢浓的。”段明坤放下杯子,“我那时候见你,还在上学吧?功课是一流的好。”
“文哥说读书好。”
“是啊,他自己没能读多少。”
“……”
“他年轻时在码头卖水果,家里有两个哥哥,读到初二就辍学了。就这么个大字儿不识几个的人,二十四岁也坐上了这九龙山龙头老大的位置。我和应雄那时候可不服。”
“后来是因为什么?”
“后来,后来……”段明坤站起来,白小楼随之起来,他压压手示意他坐下。沅芷拿了搁在竹席上的手杖给他,段明坤走到门边。
外面风和日丽。
“……那次和泰国人一起出公海,在马里海域碰上海关,所有人都走了,他留下来处理。后来我和应雄问他为什么不找人顶着,他就说,平时一有小事就往下面拉人应付,到了大事老大不出面,以后还有谁愿意为你做事?”
“小楼。”他唤他。
“坤哥。”他应声。
段明坤说:“想要服人,自己就先要有服人的本事。”
“……”
“道理谁都知道,真到那时候,谁还顾得了。”
“……”
“我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你和文哥是同一类人。”
“……”
他走到他身边:“小楼,还上学吗?”
他从桌案前起身:“坤哥,我可以去场子……”
他抬手打断他,“你不要有别的想法,我不是信不过你。”他换了姿势,松了松手杖,“三闸湾、七里路、红枫路……我这么多场子,这么多地盘,这些年又有什么变化。”
“……”
“人手一抓一大把,你说我缺吗?小楼,你和他们不一样。”他说,“如果有机会,我希望你和小怀一样留在我身边。”
“坤哥……”
“要真的说起来,他比你小,小三岁。”段明坤说,“还是个孩子,很多事情都不懂。”他转过身,“小楼,你比他懂事,知道怎么做更加有利。”
“……”
“脑袋、知识、手段,这些必不可少。”
“……”
“我这么说,你一定明白的,对不对?”
第10章 段怀(04)
段怀(04)
山上的夜晚沁凉。
百叶窗外投进漫漫的月光,风吹过树叶的罅隙,沙沙作响。
这样的夜晚,段明坤在露天平台上乘凉。木质的台面,几十平米见方,角落里安放竹椅、滕桌,葡萄架上垂下枝蔓和藤条。
沐浴后的段明坤换上白色的直襟唐装,阖着眼帘,躺在藤制的长椅中。沅芷在他脚边跪着,取过凉拖,帮他换上。
他抬起压住的左腿,转而盖于右腿上:“小沅,你跟我多久了?”
“五年。”
“五年……那时候,小怀才12岁吧。”
“是的,到我这儿。”她的手比到腰上,微微笑,“现在都这么大了。”
“你是看着他长大的,你觉得他行不行?”
“……他是您的儿子。”沅芷说,“他一定行,必须行。”
段明坤搭住扶手坐起来,低头看跪在脚边的她,有那么片刻的停顿:“那你觉得小楼呢?”
“……”
“今天第一次见面,你觉得他怎么样?”
“……”
“小怀是我儿子,而他是文哥最亲近的人。”他说,“我不得不为将来打算。”
“……”
“小怀还小,小楼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所以您决定送他去念书。”沅芷说。
“我要为小怀争取成长的时间。”段明坤说,“我也想把小楼留下来。”
沅芷沉默中看着他,记忆里,她很久没有这么看过他了。这是张温润平和的脸,他已经不再年轻,额头有两道细微的皱纹,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像树木随着时间的流逝会留下年轮,艺术家在羊皮纸上镌刻隽永的诗篇。
“天冷了,加件衣服。”
沅芷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又嘱托了她处理关于白小楼入学的事,次日一早,她联系了z大的校董,又和校友基金会的人洽谈。他们给出的条件是他能通过测验,但是沅芷知道,看在段明坤的面子,他们会适当放宽要求。
结果有点出乎意料。
这天早上,她拿着成绩单到三楼客房找他。
房间里没有人,被子叠地整整齐齐,桌台上的东西整理地有条不紊。她随意翻了翻,在角落里找到一个长方形的锦缎盒子。
刚刚打开,白小楼就进来了,看到她停在门口。
她失手把那盒子掉落在桌子上,半开了一条缝。
里面是一根青翠色的竹笛,末梢系着杏黄色的穗子,中国结。
小楼看看她,走过去扶起这根笛子,珍而重之地放入盒中。
“你会吹这个?”
“只是兴趣。”
“你的兴趣想必很广泛。”
他回头看她。
“包括吃牢饭、工地上推车?哦,对了,还有英雄救美。忘了说,你的身手真不错,以前干架是家常便饭吧?”
“一定要这样吗?”小楼说,“现在大家同一个屋檐下,不依不饶有意思吗?”
“你也会说不依不饶,是谁不放过谁?”
“……”
“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白小楼,说实话。”她抓住他的肩膀,直直看着他的眼睛。
她的手上传来温暖的热度,小楼低头看着她,也看她的手,微不可闻地笑了下。她也发现自己唐突了,现在进退维谷,强自镇定,耳根依然不可避免地红了。
“我说实话,你会信吗?”他说。
“你说。”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小楼看着她,眼仁儿黑亮:“我本来想随便找个活计做做就算了,远离纷争,不失为一件好事,可坤哥找上我。”
“……”
他说:“今天在这里看到你,我也很诧异。我刚刚出狱,找不到工作,还得感谢你愿意赊我那么多天的赔偿金。
认识你是一个意外。
怎么,你认为我是故意接近你?或者早有预谋,包藏祸心?”
“谅你不敢。”
心里又是感慨,这个年轻人的眼睛真是漂亮,玄黑无底,仿佛有漩涡,又那么平静,让人心旌动荡。
沅芷看着他年轻英俊的脸,忽然说:“文靖宇的死和段家没有关系吧?”
小楼没料到她这样出其不意:“你想说什么?”
“我总不会因为你的三言两语就相信你。你知道的,电视里总这么演。”
小楼说:“你以为是在拍年度黑帮复仇大戏吗?”
他斜靠到墙边,伸手拍了下额头,笑声低沉:“这么庸俗的剧情,怎么会从你聪明的脑瓜子里冒出来?”
“你说。”
他无奈:“我保证。”
她点点头,把成绩单和录取通知单给他,“下个月你去上学。”专业让他自己选,段明坤的意思,不管他做出什么决定,他们都不干涉。
他拿过来,压在桌案上,也没看,对她说:“谢谢你。”
“谢什么,我只是照他的吩咐做。”
谈话匆匆结束,一切风过无痕。
沅芷回到自己的房间,看窗外的榕树,一年四季都是常青,并不会因为艳阳高照或者某天刮风下雨而改变。这世上的很多东西都是她不能掌控的,天气、树木、人的心情……很多很多,包括感情。
对于那个年轻人来说,她只是一个过客。现在和那时不同,不过这不同,说到底也只是加了点以后常常见面而需要谦和的分量。
他的从容,对应的是她的狼狈。
出发之前她本来是想好的,除此之外她应该和他说说以后生活的注意事项,结果交代完段明坤吩咐的事,她就落荒而逃。
她应该大声质问他,用她一贯泼辣的作风。现实里,她只是让他说了句保证,甚至连赌咒都没有。
这样不痛不痒。
也许他白小楼这会儿正嘲笑她——这个色厉内荏的女人。
沅芷心里更烦躁了,“乒乒乓乓”一阵响,砸了点东西发泄,最后干脆抓乱头发缩到被子里蒙头大睡。
心情不好的日子里,她哪儿也不想去,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跑马场的合作交接起轨、房地产项目开发的事,全权交给信得过的心腹。
呆在家里有时碰见白小楼又是尴尬。心里几番思量,后来有天下午她在中庭的榕树下找到他。
“我想过了,上学的地方离这儿太远,我给你在学校附近找了楼房,你收拾一下,过几天搬过去吧。”
小楼那时在喝茶,听到她的话放下杯子。
她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先声夺人,理直气壮地反问:“怎么了?”
小楼说:“没有,我只是好奇,你这么急着让我出去住。”
“我喜欢凡事提前准备。”
小楼给她台阶,没有揭穿,只是觉得有点好玩。她要走了,他意外地叫住她:“陪我下盘棋吧。”她回头,小楼说,“围棋。”
她看着除了一杯茶之外空空如也的桌面。
过了一会儿。
“……我房间里确实有。”她说,“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猜的。”
“……”
“你在想什么?”小楼说,“我没去过你的房间。”
心里那点鬼祟的念头就这么被他点破,沅芷觉得脑袋涨,脸上有升温的迹象。她咳嗽了两声,回头掩饰。
小楼说:“又要麻烦你。”
“好说。”
她乘电梯到二楼去拿围棋,房间很大,正中一张很大的双人床。段明坤在的日子,他们有时睡在一起,有时他出去过夜。她从来不算日子,不管他在不在,她都睡这个房间。一个人那么大一张床,也没不习惯。
她在抽屉里找到围棋盒和棋盘,出门时又看到空空落落的床,停顿了会儿,回到房间里,放下了棋盘。
“诺,只有这个。”她把棋盒摆到他面前。
小楼打开盒子。